我为什么读王小波

我最初接触王小波是初中，那个时候班上的男同学笑嘻嘻地传阅着一本《黄金时代》。对于那个年纪的男生而言，沾了「性」便是值得一观的「好书」，愿意读只是因为书中直白大胆的性描写，恰似《金瓶梅》一样让人热血偾张。高中再读他的杂文，觉得很有趣，但仍未得要领。直到进入大学开始遭到社会的毒打，情郁于中，再读他的小说，才知道青年人的彷徨郁结、沉默愤怒、热切真诚，都已被他写尽，但他的文字总能在沉郁中给人以明醒的力量——里面潜藏着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不甘没落的决心。

学生时代被空泛苍白的世界观说教得太多，何为自我、怎么爱、怎么活，老师家长们刻意回避、甚至无力解答，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他的书现在仍在中学被推荐的主流书目之外，对此我毫不意外。如果你也有和我相同的遗憾，如果你正处于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我推荐你看这四本王小波的书。

《爱你就像爱生命》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这本书是王小波和李银河之间的书信集，书里的每一句话我都想要摘录。读王小波的文字，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个自由浪漫的骑士，然后被他用诗意和真诚的长枪击中──有歌，有花，是生命的热切和本真。爱情中所有的美好——恋人间的眷恋、等待、相互思慕，像蜜一样从心房中流淌而出。争吵后请求和好的小心翼翼、无止尽相互倾诉的冲动、离别期间的思念折磨，读完会明白，拥有爱情的灵魂、摆脱孤独焦虑的灵魂，可以多么温柔幸福。

我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说几句不想对别人说的话。当然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只要我把它带到了你面前，我走开时自己就满意了，这些念头就不再折磨我了。

你好哇李银河。你可真有两下子，居然就不回来了。要是你去威尼斯，恐怕就永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把我整个的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李银河在王小波的悼文中写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抵挡如此的诗意，如此的纯情。被爱已经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与得到一种浪漫的骑士之爱相比又逊色许多。」在我阅读过的情书中，堪与此书并论的只有朱生豪的情书了。每一次读完，我心里都会涌起要立刻坠入爱河的冲动。更值得一提的是，王李二人的很多恋爱观念，放到现在也并不过时。总之，无论你是否单身，只要你渴望爱情，或者想了解爱情，这本书都是适合的选择。

《黄金时代》

于是我就像作家一样写起交待材料来。首先交待的就是逃跑上山那天晚上的事。写了好几遍，终于写出陈清扬像考拉熊。她承认她那天心情非常激动，确实像考拉熊。因为她终于有了机会，来实践她的伟大友谊。于是她腿圈住我的腰，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想象成一棵大树，几次想爬上去。

相信很多人都读过这一句话：「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可是大多数人却不知道后半句：「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也没能预见现在受锤的日子，直到明白受锤是成年人生活的本质，我才开始读懂这篇小说。

这本书首先是一个关于反抗的故事，然后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性是这个故事的关键，它是反抗的武器，王二¹ 和陈清扬借它反抗了命运的重闸；它是爱情的起点，陈清扬后来爱上了以为不会爱上的王二，并且永不改变。在充斥着虚假、绝对禁欲的岁月中，性是如此真实和自由，超越了被设置的命运，带来了自身存在的证明，所以性又变得干净纯粹，甚至伟大。香港当年收录出版这部小说的时候，书名叫做《王二风流史》，题目搞得低俗情艳，私以为是令人发指的糟蹋。

与现在很多拖泥带水的爱情小说不同，「王陈二犯」的爱情不矫揉造作，不无病呻吟，二十年前云南山野中的伟大友谊，二十年后北京的重逢和叙旧，王小波以精妙的结构把情感的线索埋伏在交错的叙事回忆中，使得黄金时代的这段爱情变成一场完整而浪漫的迷梦。

《红拂夜奔》

李卫公老年时是大唐的名臣，所以不知他还能不能记得年轻时架两丈高双拐走在洛阳大街上的事。当时每个走在他下面的人都恨他恨得要死。这是因为他总从别人头顶上跨过去，使别人蒙受胯下之辱，还因为他在那件黑绸长袍底下什么都不穿。这一点在平地上不是个问题，悬在半空中就十分让人讨厌。

我建议对生活感到无趣的时候不要看这本书，在这里，生命是无法挣脱的牢笼。这部小说是我目前读到王小波所写的基调最沉重压抑的一本。但是如果你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想要找一点毒鸡汤，这就是你的上等之选。

我平时读小说最怕人物太多，人物一多我就记不住，记不住我就怀疑自己读的不够认真。幸好这本书里只写了四位主角：现实中的王二，王二所写的小说中的风尘三侠：李靖、红拂、虬髯公。王小波自己在序言里说：「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中心思想的确如此——他用四个人的故事揭示了人所拥有的有趣是怎么一点点被消灭，甚至是被自己消灭的。

我在这里只剧透三侠中的虬髯公。虬髯公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剑客」，他全心全意地教红拂剑术，理所应当认为红拂是他的红颜知己，红拂却被自由快意的流氓李靖轻易得到了。于是他追杀逃离洛阳的二人，他会做最好的鞋，有世上最快的剑，他本可以杀了红拂和李靖，却没有下手。他又远渡重洋，成为扶桑王，他占有所有敌人的女人，他挑选丑陋低智的后妃——他用这种方式忘掉在红拂那里受到的挫折，终于变得古怪而堕落。他活了两百年，成为了神话，身体却变异得没有了人样，没有了感觉。三个人里，我最同情他。其实红拂不爱虬髯公的理由只有一个：无趣。他和红拂同居杨府，拥有无数机会，却把这看做领导上对他的考验；他满足于高墙之中被禁锢的、重复的生活，而红拂时时刻刻想要逃离。虬髯公没有笑容、甚至没有哭容，他有的只是始终如一地遵从压抑人性的规则——他没有的是「自我」。

王二、李靖和红拂最后的命运并不比虬髯公好，甚至更为可怜，他们共同折射出的，不是历史的荒诞，而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其实现实太无趣，所以人们才需要指望，需要各色各样的梦。然而生活的本质不能被改变，不能逃离。梦可能没有了，故事却还在继续——只是因为人还活在这世上。所以这本书说的不是悲观，是王小波最后所说的：「强忍着绝望」。

《革命时期的爱情》

现在我认为，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

革命时期是指六十年前的那段历史时期。现在的年轻人再回头看，那段历史是遥远的，是尘封的，这种隔断背离营造出心理上的神秘感和超现实感，我们只能简浅代入去感知那种混乱无序，但对于那个年代的人而言，混乱无序就是生活的全部——他们面对的是宿命般的狂暴和灾难。

王小波在序言里写，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我认为这本书与黄金时代的区别在于，王小波在这本书更密集更具体地重现了那段时期的荒诞，每一章读起来，都仿佛能看到王小波对那段命运的惨笑。什么是荒诞？荒诞就是时间空间的错乱，人和事的错乱。因为错乱压抑遭受的精神伤害，还有深入骨髓的怀疑，通过字字句句展现出来：「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因为毕竟还有真的东西，所以活着还是值得的。」这是多么沉重彻底的悲怆啊！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隐喻，是王二和姓颜色的大学生的对话：王二想要战斗，哪怕是一场失败，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战士，只是被愚弄的泥人。我读到这里，不寒而栗：泥人从头到尾，只是玩具啊！多少人是这样倏忽地度过虚无的人生呢，你以为这是伟大的进攻，其实只是别人的一场游戏。最可怕的是，这迷惑的假象，还可以蒙骗更多代的人们。

革命时期是如此混乱，那革命时期的爱情呢？书里其实已经给了答案——「那年头不管你花多么大的精力去干任何事，最后总是没有结果，因为那是只开花不结果的年代。」总之，王小波用戏谑与调侃、双重的叙事对历史作了解构。革命逻辑、性、爱情，生命的经历被如此强烈地型塑过，一切好像过去了，又好像没有开始，仿佛结束了，好像又没有到来。

结语

我觉得王小波的每一部作品，都值得拜读。自我、真实、有趣、有智，是他作品永恒的主题，也是王小波生命的支点。他的语言师承查良铮、王道乾等大家译者，就像诗歌一样，韵律极强，犹如行云流水，过目难忘。他的思维可以天马行空、幽默恣意，实现非同一般、超越性的反讽。我最着迷的是他的举重若轻，用最轻的话语，刺破最荒诞、最沉重的现实。他经历过理想破灭的年代，所以他怀疑一切，反思一切，说到底，他不甘沉沦于平庸的命运、被决定的命运。王二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总是被惩戒，却永远在追求自我，在此生此世追求那个「诗意的世界」。王二是你，是我，是他，是曾经的我们。

「本文参与少数派 2020 读书月征文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