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本文是少数派读书月「我读过的好书」征文活动的入围文章。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少数派对标题和排版略作调整。
想了解如何参与本次读书征文,赢取各种丰厚奖品,你可以 点此查看 活动规则和奖品清单。
首先说明,本文所指的「文学名著」均指能够留名文学史的作品,得到了文学批评学者们几乎普遍的认可,或大量认可但争议不乏以引起探索兴趣的作品。文学史鲜少涉及当代,是因为站在当下看当下难免关乎偏好或立场,而脱离「现今」的状态更易傍观者审。
当然,在我们对程度产生疑问之前,一鞭先著的问题自然是文学名著有门槛吗?在如今的社会阶段,门槛不再指的是物质方面的获取渠道,而在阅读资源几乎触手可得的情况下,阅读名著通常还会遇到什么障碍?
以我寡薄的阅读经验来看,当(由于我的人生阅历浅少到)不能与故事主题共情时,我会认为这本书的内容是枯燥的/空洞的/啰嗦的/晦涩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说服自己读完这本书。且不说文学作品,从艺术画作来看,即使是名声籍甚的作品,对于没有艺术背景的普通观者来说,也可能不过是一抹幼儿的稚拙即兴罢了。从时代出发进行叙事,作品自然 encode 了时代的烙印;由时代或经验割裂产生的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个性化收获的困难,应该是文学作品内禀的门槛。
简单来说,就是个体经验和文本内涵之间的不对称导致了阅读的门槛。既然我们找到了这样的门槛,我们就能相对轻松地回答标题给出的问题,也就是门槛的程度。荦荦大端的,可以说是如何制造这种「在场」1 经验以走进故事里。离故事有多远,门槛就有多高。我们从一个更好理解的例子讲起吧。
小个儿波兰先生狂怒的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可是还死要面子,他向门那边走去,但是迈了几步又站住,蓦地面对格露莘卡说:
「女士,你要是愿意跟我走——那咱们就一起走;要是不愿意——就此分手!」
说罢,在交织着气愤和狂妄的呼哧声中,他端着架子走出房门。这是个颇有性格的人: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他仍抱有希望,认为格露莘卡可能会跟他走——足见此人自负到什么程度。米嘉等他走出去以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卡拉马佐夫兄弟》
即使不需要知道这是什么作品,我们也能从这段描写中体会到「波兰先生」的愤怒和自用。阅读的时候我们仿佛就是直接跳进了这个场景里,看到「波兰先生」在眼前气急败坏的样子。这就是文学的「在场」。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哈利波特》中邓布利多把记忆放进冥想盆里,哈利就站在一旁看邓校长的记忆重放。文学的「在场」通常需要读者的「信任」,信任所读的确实,信任事件的可能,信任人物的情绪(这也是为什么本文只涉及非当代的作品,当代作品自然地削弱了这种信任)。
到这里,我希望我可爱的读者们问一问自己,到底想从文学名著的阅读中获得什么。不同的阅读目的指向不同的阅读体验。文首提到的所谓个性化体验,实际上就是个体经验和文本契合后的结果。我知道从一开始就有的人想说,阅读文学名著是没有门槛的。我了解你们的意思,我也是在小学就读完了四大名著的人。然而尽管我能这么说,我却不能说出在当时有限人生经历的支撑下,究竟从中得到多少收获。爱恨情仇和官逼民反我是看懂了,诗词歌赋和神话寓言我也看个大概。但是王熙凤过宁府打骨牌,就是一场白骨累累的侵略掠夺战争;焦大骂宁府通奸养汉,实是骂奸臣误国——这样的历史、社会、政治意味我是不能直通的。这也是为什么同样一部作品在不同年龄阶段阅读会得到不同的阅读收获,经验支撑的阅读提供了更丰富的理解。
在我读过不多的俄国文学中,有的作家在写故事的同时会自然地加入社会的概括或历史的预测,有时会稍微削弱了其中的故事性。我要推荐的这位作家的作品实际上有两层门槛,一层是「在场」的门槛,即读者能不能通过自己有限的经历理解故事发生的起承转合;另一层则是读者能从这个故事中读出多少深刻的言外之意。第一层门槛是非常低的,现实点说,因为这个作家要养家糊口,不写稿就没饭吃了,所以故事都是引人入胜的,比较好卖钱;而第二层门槛,则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抱负和艺术创作纲领。「人是一个秘密,必须要识破它。」这是他在十七岁说的话。
这个作家,就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下以「陀」代称)。
陀氏文学推荐
陀是这样一种人:
先生们,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幻想家吗?这是彼得堡的瘟疫,这是罪恶的化身,这是悲剧,是无声的、隐蔽的、阴沉的、粗野的、伴随着浩劫和惨变的、有开头有结尾又有波折的悲剧。——我们这样说绝对不是开玩笑。你们有时会遇见个精神恍惚的人,目光呆滞,脸色常显得苍白、憔悴,好像永远有办不完的非常麻烦叫人头痛得要命的事;有时又疲惫不堪,痛苦之极,仿佛刚卸下一副重担,但事实上他什么事也没有做。——幻想家的面貌就是如此。
幻想家总是很苦恼的,因为他变化无常,不可捉摸:他一会儿高兴得要上天,一会儿悲伤得要落泪;一会儿出言不逊,一会儿殷勤周到,彬彬有礼;一会儿自私自利,一会儿又慷慨大方,乐善好施。这些个老兄在工作中绝对是不顶用的,尽管他们也去上班,仍然什么也干不了,只会耽误事情;说老实话,耽误事情比闲坐着不干活还要糟糕。他们对于形式上各种繁文缛节都有极深的反感,尽管如此,——实在是因为他们心地温和、宽厚,害怕被人冷眼相看,——他们却是最注重形式的人。但在家里他们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他们常常离群索居,住处十分偏僻,好像远远离开芸芸众生,离开人间而蛰伏在地下似的。一般地说,当你最初见到他们时,你眼前甚至会出现一种情节剧里的情节。他们郁郁寡欢,不爱与家人说话,独自沉思默想,却十分喜爱懒洋洋的、轻松的、可供静观的、能够轻触动感情或引发一种感觉的东西。他们喜欢读书,随便什么书,即使是严肃的、专业方面的书也都读,但通常翻了两三页以后就把书丢在一边, 因为他已经感到尽兴了。他们的幻想是灵动飘忽,轻盈无迹的,一旦处于兴奋状态,情绪高涨,整个幻想的天地,连同欢乐和痛苦,地狱和天堂,倾国倾城的美女和惊天动地的奇功,高尚的行为和常常是重大的斗争,各种罪行和大小恐怖事件,突然之间成了幻想家的全部生活内容。
——Ф. М. 陀思妥耶夫斯基《彼得堡纪事》刘季星 、李鸿简丨译
陀的长篇都是讲故事的,读起来自然是勾魂摄魄、扣人心弦,让读者忍不住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是,陀的长篇情节略显俗套和巧合,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能引起深刻的思考,正相反地,由于情节俗套而引人入胜使得读者不得不读完本书,又在巧合下涌动着深刻的人的复杂性和社会历史性,所以读罢才不得不让人尊为魁首。由于故事对于陀的作品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节,我希望以下推荐能够在不涉及情节的情况下保持它们极高的吸引力。
恶就是恶。恶的本性——是内在的,是形而上的,而不是外在的、社会的。人,作为自由的存在,对恶负有责任。恶必定显露出自己的毫无价值,恶必定消失。陀思妥耶夫斯基热烈地揭露恶、焚烧恶。这是他对待恶的态度的一个方面。但恶还是人的道路,人悲剧的道路,是自由人的命运,是同样可以丰富人、带人走向更高的台阶的体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还有对待恶的态度的这另一面——内在地理解恶。自由之子而不是奴隶正是这样感受恶的。对恶的内在体验揭露着它的毫无价值;在这个体验中恶消失了,人走向光明。但这个真理是危险的,它存在于真正自由的和精神的成年人那里,它应当避开幼稚的人。正因为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会是一个危险的作家,需要在一种精神解放的氛围中阅读他。终究应当承认,没有一个作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强有力地同恶、同黑暗作斗争。 ——Н. А. 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
《罪与罚》(1866)
这本书作为陀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写的是恶的主人公大学生拉斯科尼科夫的故事。这个主人公身上有许多陀自己的影子,包括他对自己妹妹及其终身选择的态度也通过主人公之口表达了出来。
这本书可以说是陀写心理的典范。在主人公梦见儿时车夫打死马儿的这个情节就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对潜意识合法化作出的萨特意义上的自欺,同时也为之后梦魇的自然出现做了充分的说明。
拉斯科尼科夫对于自己恶的行为的辩护,是一种真实而病态的角度。他认为这是为了取得正义而采取的极端措施,是由正义出发的行为,应该为正义所庇护。不仅如此,使他「钦佩得五体投地」的拿破仑是会对「干一桩坏事满不在乎」的天才,「而且毫不踌躇地破坏法律」,而他认为自己也是「天才」,所以也有破坏法律的合理性。当然,在他的恶行之后,他迅速受到了心灵的惩罚,这部分心理的转变极为精彩,建立在情节的流动之上的自然转变。
在我阅读本书之前,其他作品的思路几乎都是用大量篇幅为恶行做铺垫,最后恶行发生而恶人受到惩罚;但本书的故事几乎可以说是从恶行发生之后开始的,然而前六分之一的恶行交代已经包含充分的艺术容量了。不用正常作品的思路来读陀,我们得到的才不是无趣和冗长,反而是直击心灵的惊喜(或者惊吓)。也就是说,正常思路下,作品探究的是恶的呱呱坠地,而陀则刻画了恶的苟延残喘。
陀写心理最有意思的一点在于,我们总觉得作者知道的并不比读者多多少。我们读主人公的心理,就好像是在看一个现实存在的人,我们不能完全的猜透他,却能感受到暗流涌动的潜意识。这才加深了《罪与罚》的可信赖性,即这件事不一定是发生过的,但它的发生是可能的2 。在这本小说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巴赫金所说的「任何话语一旦引起了对话的反应,它自身的主体就显露出来了」。
《死屋手记》(1862)
虽说《死屋手记》并非长篇小说,但正因如此,我更认为这是想要读陀的人适合下手的切入口。这本书主要是一部半自传体的小说,由零散的监狱故事构成,是伪装成回忆录的非虚构写作。
陀于 1849 年因牵涉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而被捕,之后被判放逐至西伯利亚鄂木斯克军事监狱,开始了四年的漫长苦役生涯。这一期间的经历对他之后的写作产生了巨大影响,我们可以在其他小说中看见长期的苦役犯生活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比如任何恶行都有善的匿影。
之所以推荐这一本,是因为它的写作比较松散,章节之间的联系不大,但是作品包含的内容是非常独特的,因此读起来轻松而没有门槛。主导行文的是一种混杂着柔软和坚硬,温暖和冰冷的感情,因而不会像纪实报告那样无趣,却也不会由于作者强烈的主观情感而产生失实的怀疑和反感。
由于监狱生活的特殊性,其中的故事虽然没有波折的情节,却能引发更深的思考。比如苦役犯们每日除了出工不能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因此到了过年节庆的时候,由于监狱允许了戏剧表演,犯人们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这与我们对杀人犯的印象应该是背道而驰的),并且进行了欢乐的节日庆祝(这里有详细的描写)。总之,由于本书描写的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与贵族政治犯的极端生活,它对于我们了解社会的组成、加深人性的思考和提高共情的能力都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白痴》(1868)
实际上,与同时期其他作品中总涉及阶级因素不同,陀认为人性并不依赖于人的社会关系。上层社会也会出现善良美好的人,而且正因其稀有,它会得到同为上流的其他社会成员的尊重和保护。陀说:「人是从属于社会的,从属,但不是整个人。」
作品的主人公梅诗金公爵患有癫痫(这也是陀自身的经历,所以才使文中对发病的描写都极具震撼力),因此从小生活在被认为与世隔绝的地方,才造成了善良的滋生。这种善尽管没有直接的伤害力,却拥有把人逼上绝路的畸形效果。
而陀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他的作品总是以狂热的笔法表述冷酷的态度。读者总是能够感受到行文间人物的情感,仿佛这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而我们就要同他们一起陷入癫狂了。但这并不是因为似曾相识的情节,而更在于陀的描写侧重点。我曾无数次在夜晚一边读一边脑子里出现那个表情包——「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然后对主人公的作为气急败坏到想要掌他一个耳刮子。
在这本书里,他一说到「事后」二字,所有人都知道要出事,可是要出什么样的事,什么程度,什么后果,都得听完他一长段可恶的絮叨。明明知道是黑暗却全然无法看穿黑暗的那种恐怖是触手可及的,这种悬念和期待成为了一口气读完本书的驱动力。
说实在的,我虽然同情这种善,并且觉得他有其生存的理由和可能性,但还是觉得这是一种让人深恶痛绝的善。它的存在不自主地反射别人,使周围充满了自恶的反思,导致人生不如死。我承认并接受它存在,但我觉得很可恨。
《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
我读过的书里写得最好的一本,而且是尽管纳博科夫对陀的批评之处(见结语)在本书中更加明显,它还是最精彩、最深刻、给我以最大影响力的一本书(我读完距今已两年有余)。
陀的父亲是一个退休军医和彻彻底底的酒鬼,因此陀的童年就是在莫斯科的荒郊野岭度过的。年幼的陀常常流连在犯人公墓、精神病院和孤儿院之间,听病人们讲故事。坊间流传陀的父亲对他很粗暴,而这些被写入了本书的一个人物「老卡拉马佐夫」身上。这是陀发表的最后一本小说。据称应该还有下一本(尽管现在已经是上下册了),但是陀在刚开始写作下册时,为了捡起掉落的笔撞到了桌角而肺出血,最后没能完成。当然这些只是谬趣谈笑罢了。
《卡拉马佐夫兄弟》作为陀最出色的作品,情节非常精彩,可以直接当下饭悬疑小说看(虽然不推荐,可能会导致食之无味),所以请不要先看剧情简介。许多作家都写生写死,但是陀写的死总是能给人以巨大冲击。他笔下的人物总是丰满的、多情的、特征显著的,因此即使在俄罗斯文学作品人名复杂的情况下,读者还是能够轻易分辨,使得看似复杂的人物关系实际上基本能够在结束前两章之后得到明显区分。
最精彩的地方,在这本书里表现得鞭辟入里,正是在于陀写恶。由于之前提到的苦役生活和童年经历,陀对于恶的剖析总是真实得好像即使在读者过去人生中一闪而过的恶中也能找到影子,使得后者产生被笔钉住而动弹不得的无力感。当然,众所周知地,作品的共情通常是使其受欢迎的原因,因此即使是这种负面的揭露也能使人欲罢不能。这种剖析通常是通过书中人物的情绪和心理展现的,而后者有时常以连篇絫幅饱受诟病,但正是这种「废话连篇」才使得它的分析是精确而广泛的。因此,我对于阅读本书的第二个建议(第一个就是不要剧透),就是对于大段的心理描写,要抱着为了了解一个人的态度有耐心地读,读完的收获和直接跳过的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陀的另一个显著特征,在于他的作品中无论有多少恶,总是有一个极端的善的存在,由于这个善的真实性和它在社会中存在的不真实性(不真实但是可能的),你总能感受到这种善在铺天盖地的恶的情况下是如何寸步难行的,而这一点自证了它的不实。相应地,由于俄罗斯社会的缘故,这些善或多或少会引进作者对于宗教的思考,对于理解不同于中国文明的认识也有帮助。
还有一个特征,就是陀的作品中的群像刻画。尽管本书的题目已经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故事的主人公是卡氏,故事的中心也将集中在这个家庭里。但由于复调的笔法,所有的人物都自以其独特性存在文本中,几乎每个角色,即使是走个过场,也让人觉得是难以忘怀的。比如只出现了一段的伊柳沙(为了不剧透我就不写为什么难忘了,如果好奇的话就接受我的安利!)。
纳博科夫的尖锐批评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这个问题下的推荐,并不仅是因为我是陀吹酒子,而是因为不同于其他作品,对于阅读的门槛我是在第一次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之后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实际上,陀并不是完美的作家,他的作品中有许多毛病,而这些毛病都是成为阅读障碍的一部分原因。纳博科夫是这样批评他的:
语句的重复,强迫的语气,百分之一百平庸的词汇,粗俗的肥皂剧口才,这些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风格中的元素。
他具有非凡的才能,可以把喜剧与悲剧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他堪称非常优秀的幽默作家,他的幽默总是接近歇斯底里的边缘,人们疯狂地彼此侮辱,彼此伤害。
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经营情节,这就很好地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他对高潮和悬念的把握近乎完美。但如果你重读一本他的书,对其中复杂的情节和悬念都已相当熟悉,你就会立刻意识到第一次阅读时你所经历的悬念感已经荡然无存。
你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物病态的心灵所作的探索中获得一种艺术快感,而你读一部犯罪惊悚小说时因厌恶而颤栗或感到病态的好奇,诸如此类的情感与陀式小说给你的艺术快感相比,后者是否就一定高尚得多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小说中,美学成就和对犯罪的报道之间甚至更缺少平衡感。
事实上,纳博科夫的批评是比较到位的,是有根据的读过作品的批评。而陀由于生计原因不断赶稿写出来的自然也没有托尔斯泰的作品这么悠长而丰满。尽管如此,在陀的作品中得到的一些深远的影响,是读者在其他作品中很难再次得到的。我在读完《白痴》后接着读的是加缪的《鼠疫》,立刻感到对于离开陀氏风格的失落感,这也是烙印在作品本身的魅力之一。
我阅读陀氏文学的经验
因为读书对我而言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所以我并不是那类在读书前先研究时代背景再下手的人(即使要做研究,也是在文本阅读之后才进行的)。但是这样一来就会产生我提到的读不懂的问题,读不懂体现为无法理解作者的用意、无法与人物共情或无法自然过渡情节等。由于门槛是作品的内禀性质,不同的作品就会有不同的门槛。因此,当我们集中地朝某一个切口下手,我们就会因为积累经验的增多而不断获得更新的阅读体验。
谈一个我自己的经历。我在 18 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教授提到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于是我兴冲冲地就去图书馆借了它准备一饱脑福,没想到看了前三页我就被无聊到不行,语句冗长而且尽是废话,这里且引两段。
我在动笔为本书主人公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立传之时,心情有点儿困惑。事情是这样的:虽则我把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称作本书主人公,可我自己也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大伟人,因而我能预见到读者必然会提出一些问题来。例如:尊驾所写的那个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竟被选作这本书的主人公?他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谁知晓此人?此人因何而出名?凭什么要读者花费时间去研究他的生平事迹?
末了那个问题最是切中要害,对此我只能回答说:「您读了这部小说,也许自会明白。」可要是读完小说仍不明白,仍不认为我写的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便如何是好?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已经伤心地预见到会这样。在我看来,他是与众不同的,然而我能否向读者证明这一点,本人极表怀疑。问题在于他可以说是个人物,不过是个尚未确定、有待澄清的人物。不过,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以明确求之于人,那也未免奇怪。有一点恐怕大可不必怀疑:那是个奇人,甚至是个怪人。但是,奇也罢,怪也罢,在引人注意这一点上多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尤其是在人人力图把个别化为一般,总想从千奇百怪的现象中找出哪怕一点点共同之处的时候。而怪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个别和特殊的现象。难道不是吗?
这是开头前两段,读完这部分,我翻过来看了看书的厚度—— 909 页——顿时觉得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伤害,于是作罢。不仅读不懂,我对这本书提出的问题也提不起兴趣(大概是因为他说的「花费时间」对应的是 909 页的时光吧)。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作品门槛。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我们首先要意识到这是门槛,然后进一步考虑如何跨越这个门槛。一个有效的方法是从同作者的其他相对低门槛的作品入手,比如中短篇小说集《白夜》,而不是上来就是长篇大部头;或者从同时代的其他作者的作品入手,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一作卡列宁)。这种解决方法也可以看作是时代背景的侧面补充,是为了加强我们对主人公的同理,理解故事发生的缘由和人物流动的情绪所做的。的确,我在这一年后读完了托尔斯泰三部曲(和其他),对整个俄国社会变革有了一定的认识,才重新开始读《卡拉马佐夫兄弟》3 。这一次我就是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
在这里我又有另一段经验想要分享。我意识到周围的许多人对于读文学名著这件事情,由于心存敬畏,需要做足准备再开始。这是很好理解的,因为我们从最开始的阅读习惯的培养就与仪式不可分割,包括早读时书一定要立起来不能趴在台上看这样的教学细节,都给我们造成了阅读文学名著是一件郑重的事情的印象。这样的印象固然有其好处,文学名著的确不是地摊文学,尤其是以「宏大叙事」主导的一部分作品,涉及的社会范围之广令人赞叹不置。但是如果因为不能完成所谓「仪式」,比如不能腾出一大块完整时间来阅读,就不得不放弃阅读的话,实在有点得不偿失。
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那段时间,我正在英国做研究,工作时比较忙,通勤是走路上下山的,时间也比较紧,所以不能像在国内这样在通勤或者吃饭时 multitask 地看书。于是我就开始用听书应用来听《卡》。这样上下山、买菜做饭4 的过程中都可以同时阅读,还能够在不伤眼的情况下保持睡前阅读半小时的习惯,它迅速成为了我非常喜欢的阅读方式之一。最后这本书我是两个月读完的。
当然,把阅读仪式化也很重要,阅读不见得要见缝插针。上学的时候,吃完晚饭,我会坐在钟楼下的草地就着夕阳看书,看到夕阳沉到松林下了,我就收拾书回教学楼自习。专时专用,是仪式化的一部分,它能够帮助我们以稳定的频率专注地投入到一个项目中。
这时又出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需要做摘抄怎么办?在我前面的这两种经验中,它们都不适合摘抄到统一的地方。我对于这两种情况是这样处理的,如果是听书的话,就使用 Siri 做一个关键词标记,方便再搜索到需要标注的内容;如果是看纸质书的话,就夹一个书签。等到在桌前工作的时候,再统一整理到一起。
我们现在有了相应的解决办法来跨越门槛,让我们回到先前,看看那些我们不能跨越的情况。我想要说明的是,没有什么书是非读不可的,不管媒体多么强调它们的必要性,文学名著自始自终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而去读的,一方面它能够顺便提升个人修养,另一方面能够加深对社会多样性的认识。但是总而言之,读书是非常个性化的事情,既然没有必读不可的书,对于尝试后仍旧毫无兴趣或不明就里的内容,我们完全可以弃之不理,等到重新提起兴趣或准备充分时再看也不迟(我就是这样放弃《静静的顿河》的,我实在受不了「娘们」这个词出现的频率)。
对于我身边的不少人来说,阅读已经同吸收资讯化为全等,阅读文学名著不再是他们现在生活所需要的一部分了。但是对我个人而言,阅读名著也就是看个故事,并且同时收获了很多隐性的社会历史。虽然同信息吸收最高效的主流生活方式违背,对于我来说还是,嗯,蛮开心的吧。做人开心最重要嘛。
> 参加少数派读书月 征文活动,分享你读过的好书,得到阅读器、Kindle Paperwhite 等你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