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本文是少数派读书月「我读过的好书」征文活动的入围文章。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少数派对标题和排版略作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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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包含五个故事的情节介绍,请注意剧透
科幻文学在 1940-1960 年代蓬勃发展,以短篇小说的形式流行。这一段「黄金时代」为我们留下了许多有着新奇创意的作品,本文将介绍五部经典短篇小说:「Nightfall」by Issac Asimov,「The Star」by Arthur C. Clarke, 「The Last Question」by Issac Asimov,「Surface Tension」by James Blish 和「By His Bootstraps」by Robert A. Heinlein。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黄金时代短篇科幻?
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类型文学,现在最流行的形式应是长篇小说,尤其是以三部曲系列出版的作品。Asimov 的 Galactic Empire 和 Foundation 系列都以三部曲的形式面世。同样的,为人所熟知的英文科幻三部曲还有 Dune 系列的前三部(并称 The Great Dune Trilogy)和 William Gibson 的 Sprawl 系列(神经漫游者系列)。读者所熟悉的 Space Odyssey 和 Hyperion 等则以四部曲、五部曲甚至更多数量的系列小说出现。中文科幻作家亦追随这一传统,就不再举例了。读者和作家接受这一范式,似乎只有写出一整套故事的作家才配成为科幻文学记忆的一部分。
但在科幻文学的发展变迁中,短篇科幻小说一度是最常见的形式。作为一种高度商业化的类型文学,科幻文学享受着忠实消费者的追捧。在美国科幻的黄金时代(二战前后二十年,约 1940-1960),原本常见于廉价流行杂志的科幻小说开始出现在以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 为代表的专业科幻杂志上,并被成册出版。这时期的科幻多是引人入胜的短篇故事,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 在五十年代成为了美国短篇科幻小说的圣殿。在本文章将要介绍的五部作品中,有三篇都来自于这部杂志。它也让 Issac Asimov 和 Robert A. Heinlein 等作家开启了自己的科幻事业。
1937年,从杜克大学物理专业毕业的 John W. Campbell 成为了杂志主编。他指导下的杂志对短篇故事提出的基本要求包含如下:
- 主角(一个理性人)能用技术方式解决问题
- 故事构架能被科学方法(现实或虚构)所阐释
这样的审美偏好和遴选标准对科幻文学发展影响深远,也让「黄金时代」美国科幻的技术及理性崇拜逐渐变成了现在人们所常说的「硬」科幻色彩。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硬」科幻是创作的一个大方向,这个时期蓬勃发展的科幻文学亦探索着各种可能。之所以有很多作品至今仍是经典,是因为这时期的科幻作家都在短篇小说中不断书写出新奇的点子,为后来的科幻文化提供了发展和创造的基础。
If you've seen one, you've seen them all.
科幻文学有一个美好的缺陷,就是类型文学的重复性。重复出现的叙事方法、故事设定、象征符号都向读者宣告:这是一个「科学幻想」故事。与此同时,重复的喻象也可以让读者快速进入故事,这为短篇小说节约了空间;作者们才能尽可能地发挥笔墨把「思想实验」的体验带给读者。尽管以现代眼光看来,很多故事有写作上的瑕疵,但我们也可以在对比中体会到科幻文学半个多世纪以来的进步。根植于流行文化,科幻作品间藕断丝连的联系还让读者有了找「梗」(trope)的乐趣。读的经典科幻作品越多,越能帮你回避那些糟糕的小说。
在这五部作品里,读者或变身底栖生物重新发现世界、或变身星际探索者体验科学与神学的交叉;我们不仅会看到变身为神的后人类智能,还要同情困在时间悖论里的倒霉博士生。我并没有特别安排介绍顺序,不过先从科幻故事的典范「Nightfall」讲起吧。
艾萨克 · 阿西莫夫《夜归》(Nightfall, 1941)
If the stars should appear one night in a thousand years, how would men believe and adore, and preserve for many generations the remembrance of the city of God!
这个原刊于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 1941 年九月号的故事引用 Emerson 开头。显然原句的暗含义是人们应珍惜寻常的自然景色,但这个故事假设了星空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稀罕场景。「Nightfall」讨论了这个自然环境下人类的世界观、生活方式、心理状态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故事发生在一个多恒星系统中,六颗恒星持续照亮着一个和人类相似的文明。对于他们来说,天空会被至少一颗星星所点亮,居民们从没体验过真正的「黑暗」。一群邪教分子却宣称世界将会进入巨大的洞穴,完全暗下的天幕就是文明的末日。与此同时,一群科学家发现他们的文明会经历周期性的毁灭,而每一次都似乎少不了大火。通过计算引力作用下的天体轨迹,主角一行人证实了即将到来的黑夜,并认为是这种黑暗让习惯光明的人们失去理智而点燃一切制造光明。主角们做好准备,让一小拨人躲在洞穴里以保留文明,同时坚守阵地抵御狂热民众的围攻。一切似乎都尽在掌握之中,黑暗来临了。但这不是纯粹的黑暗,天幕上出现了亿万颗星星。科学家们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揣测是如此的浅薄和荒谬。城市里,火光出现了……
虽然这是部经典作品,我也是在不久前写论文翻参考书才知道了这个 Campbell 和 Asimov 共同构想出的倒霉星球。这部短篇在 1990 年被 Robert Silverberg 拓写成长篇小说,完全使用了 Asimov 的概念。原篇有很多情节可以被填充,但我觉得短篇的篇幅对于展开概念已经足够了。
这篇小说简直是科幻「认知疏离」(Cognitive Estrangement)美学效果的范例。Asimov 为读者设立一个相似又陌生的虚拟环境,然后再进行揭示,让故事里的主人公和故事外的读者都经验一次认识的放大。但我不禁好奇,许多现代人长时间生活在照明过剩的城市,同样不曾见过星空。虽然人类不间断的文化把星空当作一个美好的意象,但会不会真有从没见过星星的个体在看见银河的瞬间懵掉呢?
亚瑟 · 查理斯 · 克拉克《星》(The Star, 1955)
Clarke 的这篇故事在 1956 年拿到了雨果奖。故事的主角是一位星际远征队中的教士兼科学家。远征队离开地球,向一个死亡的恒星系进发,探索了某个古老文明的遗迹。在星系的外围,这个已经消失的文明把自己所有的文化成果都记录了下来保存在石窖里。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早早意识到自己的「太阳」会向超新星演变,毁灭掉有机生命。困在一颗将死恒星的引力井中,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在宇宙中存在过,留下了痕迹。这个科学家/教士意识到:这颗爆炸的恒星就是耶稣诞生时照亮伯利恒的那颗星星。点亮人类基督教信仰的光明,原来来自冷酷宇宙对这个古老文明的一场死刑。
我中学时在某本集子里面读到了这部小说,印象一直很深。三体中的「人类纪念工程」毫无疑问是在复刻 Clarke 笔下的文明墓碑。 Clarke 写出了教士在实证与信仰间的挣扎,也描写了「宇宙」在这部小说所扮演的沉静而中立的角色。个体生命转瞬即逝,物种和文明的历史在大尺度面前也是渺小的。
如何处理我们的虚妄,在传统信仰和科学发现之间找到和谐,这部小说就是这种思考的尝试。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里外星遗迹的存在提出了在某些时刻看来十分相关的问题:在死亡面前,作为一个整体的文明该做些什么?
艾萨克 · 阿西莫夫《最后的问题》(The Last Question, 1956)
And AC said, "LET THERE BE LIGHT!"And there was light----
2061 年 5 月 1 日,人类创造出一个超级计算机。人工智能找到了完全利用太阳能的方法,让人类拥有了「用不尽」的能源。但太阳终将死亡,无法被阻止的熵增最终会让所有的星星都黯淡下来。于是人类有了疑问:有没有办法能违背热学第二定律逆转熵增呢?人工智能大脑 AC 不断进步,还赋予了人类星际穿越的技术。但人类文明依旧还在扩张,走出了银河系;宇宙里看似无尽的能源和空间终将被穷尽。尽管 AC 的计算能力和知觉都在进化,它依旧无法回答人类对宇宙的究极问题。
终于,宇宙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明,仅存的人类集群意识在融入 AC 前最后一次询问它是否能重置无序的宇宙。答案依旧是否定的。宇宙死亡,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AC 把所有的数据排列组合,找到了答案。AC 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这五篇推荐中,这是第二篇来自于 Asimov 的作品。于 1956 年写成的「The Last Question」是我最早读到的科幻故事之一。有很多科幻故事忠实于人类在宇宙中拓张的叙事,即使想像出的科技持续迭代,读起来也是乏味的殖民小说。「The Last Question」问了另外一个问题,科技发展和文明延续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故事通过放大时间和空间上的尺度,把人类智能对宇宙的思考用一台机器的探索展现了出来。看到最后,AC 成为了创世神,把混沌(Chaos)转变为宇宙(Cosmos)。这样的结果倒不一定会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人类」与自己的科技融合,是宇宙的创造者,也是被创造者;而新的宇宙代表着开始。
詹姆斯 · 布利什《表面张力》(Surface Tension, 1952)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黑暗世界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艘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的福利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这一段摘自刘慈欣《乡村教师》的外星生物发言其实来源于短篇故事「Surface Tension」。我个人认为,单从这一段话去展开想象,就已经能体会到这种奇特环境的玄妙了。就和「Nightfall」里星球光照对居民的影响一样,不同的环境造就了完全不同的宇宙观念。
故事发生在人类逐渐向外星际殖民的时代。但并不是所有的星球都和地球一样拥有适宜的环境和多样地貌。一艘殖民飞船被困在了一个满是池沼的星球上,船员们意识到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并不具有在这里繁衍发展的条件。于是他们自我牺牲,让自己被编辑过的基因转变为一种水生的微型人类。和类似集群计算机的单细胞生物一起,一群「人类」在数个世代里征服了他们所生活的「宇宙」。这个「宇宙」的顶端是一片无法突破的平面,直到少数人决定建起一艘「飞船」克服了水面张力,看到了外边的宇宙。「人类」向回到群星迈出了第一步。
科幻文学中很多常见的符号都导向一个「屏障」(Barrier)。在「The Last Question」里,这个屏障是关于熵增的疑问,而在「Surface Tension」里则是水面的张力。理性主义指导下的小说必定会呈现这样一个屏障,而主角会通过新的知识或者方法论去突破它。「Surface Tension」从寓意和故事情节来看都是「屏障」喻象的典范。
罗伯特 · 海因莱因《他的靴子》(By His Bootstraps, 1941)
Heinlein 以 Anson MacDonald 为笔名在 1941 年十月号的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 上发表了这个故事。任何尝试使用时空悖论的作者都应该把这篇小说好好读一遍。与另一个自己进行互动的时空旅行必然打破连续时间线下的因果关系,这种新奇才让同类型的故事经久不衰。
正在自己房间赶工博士论文的主角突然被一个陌生男人打断。房间里还垂悬着一个诡异的传送门。正当陌生男子坚持让主角穿过这道门时,出现了第三个角色。显然这两位不速之客相互认识,第三号人物试图阻止主角进入传送门。在两个陌生人扭打成一片时,主角一不小心被推进了传送门。在那一边,一个长者告诉主角他来到了遥远的未来,还把一个女仆送了给他。条件只有一个,主角要回到门的另一边,试图劝服另一边的人也穿过这道门。主角觉得这交易不错,一脚迈入传送门却进了自己的房间,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坐打字机前。原来主角自己就是不久前看到的那个陌生男人。这个故事比较特殊,在这里就不把情节全盘托出了。
古希腊的人们相信宿命论,预言会揭示而不解释他们的命运。但对于人来说,最重要不是知道,而是理解。理解的自己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接受和经历它。这篇小说从时间的悖论开始,逐渐过渡到对宿命论和自由意志的探讨上。小说里的时间传送门、神秘长者都让我联想到 Ted Chiang 的「The Alchemist’s Gate」。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必须在已经固定的时间顺序中去寻找问题的答案。有关时间悖论的科幻,并非要有谋杀情节或者科学推理才有趣,如何让故事落在主人公的选择和理解上才贴近文学的内核。
科幻文学不仅描写未来,科幻文学且拥有未来
最后,如果你曾读过这几个故事,你可能会注意到它们还有一些共同点。这些小说是有缺陷的。黄金时代的科幻被男性所主导,他们笔下的女性角色常显得单薄刻板。在「Surface Tension」中,唯一一个被命名的女性新人类被主角拯救后并毫无悬念地爱上了他。「By His Bootstraps」里的男主咒骂自己在最初时间线的女友,还后悔没能要一个更漂亮的女仆作为礼物。就连「The Last Question」里轻松星际穿越的人类也依旧是以男性主导的家庭作为组织方式,女性的名字只是其配偶名字的阴性。
这种父系社会的权威宣认也离不开这些小说所鼓吹的技术崇拜。这五个故事都是靠着人类的技术和理性,甚至是主角的小聪明,解决了问题或拓展了疆域。故事的文字也高度服务于对故事设定和技术的阐释。除此之外,一个优秀的故事构想者未必是个合格的书写者。我觉得「By His Bootstraps」的故事写得并不顺畅,还好情节设计弥补了这点缺陷。
技术崇拜和对女性的矮化,不仅常见于这个时期的科幻小说,而一直是这个类型文学品类饱受诟病的地方。虽然很多科幻作家乐于描写他们想象中的未来,但那未必是一个值得实现的未来。但科幻文学也在发展,文字所承载的思想实验也有了更多可能。比如「The Alchemist’s Gate」就可以被读作一部更具人性关怀的「By His Bootstraps」。如今的科幻,不再是技术进步的旗手,倒是更加在意技术与文化的互动。正是因为黄金时代层出不穷的短篇故事,我们才有如今丰富多样的科幻文化。这就是这五篇小说的价值吧。
- 封面图分别来自刊登或收录这五部小说的杂志或书籍
- 耶稣降生的绘画是 Adoration of the Magi
- MultiVAC 终端界面来自 “The Last Question」, a short story by Isaac Asimov (1956)
- By His Bootstraps 的插图来自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 – October, 1941 (Featuring “By His Bootstraps」, by Anson MacDonald (Robert A. Heinlein)) [Hubert Rog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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