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是的,在万里无云的十二月,在去往黄金港的航线上,阿里萨回答了一个他准备了漫长时光的问题。马尔克斯选择了这样一种长镜头,带过了阿里萨眼神里的「不可战胜的自制力与勇敢无畏的爱」,带过了费尔米娜无所保留的信仰,带过了船长一时的失神。马尔克斯的唯美手法包裹了大洋上的海鸟与海浪,海鸟盘旋在海浪上,勾住了万千读者的心。

人们说,莫言是中国的马尔克斯。莫言能在一部中国近代史的严肃文学里,谈论了几代人的悲欢离合,漫谈自己的爱国主义。这是莫言,不是马尔克斯。莫言的风格,于我,意见不合。我确实渴望去看到一部真实到还原历史发展规律,纪实文本也好,严肃文学也罢,这是茅盾文学奖的方式,而不是马尔克斯的。

马尔克斯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读得懂。在对拉丁文一窍不通的情况下,译本变得尤为重要。马尔克斯可以在他的故事里随心所欲,他可以让马孔多卷入一场永不衰退的洪流,也可以让个妓女在阴冷潮湿的黑屋子里思考人生,甚至可以延续一场多年的政权革命。于是,人们尊称他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先驱」。这总是有道理。

全书的最后一章,护送着一对曾经断了音书联系的情人踏上自我放逐而永不分离的航行,读者们会感慨到这一段曲折离奇的琼瑶剧情:男主女主少时以书信互生情愫,却以女主嫁给海归医生收场。男主失恋神伤,落魄坠入情色场上,终是在海归医生去世后赢回美人心。在这个浮华社会,公众号运营者会打出这样的名称「高富帅怒斥屌丝迎娶白富美,屌丝逆袭高富帅抱回美人归」来夺人眼球。于是,有人骂马尔克斯的恶俗,把一段老年爱情写的如此低俗,马尔克斯地位不保云云。

在书中,费尔米娜要求船长升起那面代表霍乱的旗帜,她畏于这桩情事被发现后引起的轩然大波,然而诸位批评家们,你们又可曾想过,或者,她自己都分不清,当陷入老年孤独的她跑向他的怀抱的时候,「是出于同情还是爱情?」如此,这便不是一部有关爱情的书了,它仍旧是马尔克斯永恒的主题,它是马尔克斯向我们开的一个玩笑,他想说的,还是孤独。

在半个世纪的漫长光阴里,阿里萨在数不清的女性肉体上寻找,他用二十五本书写尽了他睡过的六百多个女人。尽管他在内心说「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更多」,但那些心房的墙壁可以轻易酥塌,于是那阔大的心房里装着的又只是「戴王冠的仙女」费尔米娜了。他固执己见,他对自己能够和费尔米娜共享天伦坚信不疑。他相信自己能够坚持上帝赋予的倔强,对五十三年来的一切折磨都不放在心上。阿里萨在对费尔米娜回心转意这件事上表现了惊人的顽强,顽强到他迷失在了「获得」这件事上,他不再是真心地去追求费尔米娜。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萨拉•诺列加觉得这个结论很好,可以用来写一首关于貌合神离的爱情的诗。

阿里萨究竟是在追求什么?是年少时对费尔米娜的单纯爱慕,抑或是,失去爱人,不可抑制的占有欲的喷涌。阿里萨不再,也不会是当初那个午后的电报员了,他不再忙于撰写那一份份洋溢激情与才华的情书,他现在的「爱慕」,早已变成了「性」,变成了一种老年化的占有欲,是一种对心房孤独的畏惧。

有人说,阿里萨与费尔米娜的爱情本就不是年轻人的爱情,他们不再年轻,哪怕是简单的相依都是最好的表示。在此,先让我们放下这句评述,回过头来看一看费尔米娜与乌尔比诺的故事。用中国的古语叫门当户对,上层阶级的费尔米娜与海归医生乌尔比诺,就像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在一次诊断后,乌尔比诺带走了费尔米娜的婚事,留下的,是如同溪水般平和的世俗故事。她们就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她们有很强的控制力,把握了自己对彼此的感受。马尔克斯用上了「幸福」这个词。费尔米娜和乌尔比诺的婚姻,是理性的,安全的,亲情的,平淡而乏味的。琐碎研磨了爱情的棱角,让费尔米娜渴望起了那个午后充满活力的电报员,那个流氓诗人的孩子,那个因为失去她而在城市旮旯里追逐女人的阿里萨。在乌尔比诺遭到死亡女神的袭击后,阿里萨的深情表白后,费尔米娜不会是一个期盼「简简单单都是爱」的寡妇,在噩耗与重现的激情之间,她同样的害怕了,就像阿里萨占有欲的喷涌,她对阿里萨,「分不清是同情还是爱情」,只是不顾一切的向他跑去,乘上他那艘飘着瘟疫旗子的轮船,她害怕自己变成那个坐在花园里看书无人问津的姑娘。还能说他们是老年人的相依么?他们,返老还回了年轻的自己。

马尔克斯的故事里满是歌唱的哥伦比亚人,他们有野心,对诗歌和美酒无比忠诚,把整个时代都席卷在了他们的战争、仇恨、和政治革命里。西班牙的血统,让他们擅长情话与斗牛,却不擅长化解孤独。他们医蛊杂合,「是药三分毒」,凭借古老的药方,医疗着不断变异的病。瘟疫蔓延,霍乱不断。就连爱情,也逐渐变味在这个乱世里,平凡的爱情,粗暴的爱情,浪荡的爱情……马尔克斯的故事里满是夸张与离奇,《霍乱》更是被称为「爱情百科」。真是荒唐。如果爱情是局限在腰部以上,那么《肉蒲团》该与《红楼梦》齐名,如果性交受限与腰部以下,那么《金瓶梅》就只是本令人生厌的古籍。都不尽然,《霍乱》不该是一本相关于爱情的书,马尔克斯该是打算让它成为本打破孤独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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