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深夜

「本文参与少数派 2019 年度征文 + 多一度思考」

最近我常想起一个夜晚,那晚发生的事离现在并不太远,我却好像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如今它频频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或许是时候直面,试着问一些为什么,顺着问题去思考,再趁机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一个深夜,隔壁床空荡荡的,旧病友已经出院,新的还未住进来。因为辞退了前天凌晨突发癫痫的护工,最近由我负责“夜班”,母亲会在清晨六点回来接替。病榻上的父亲暂时睡下了,但根据此前的经验,他晚上睡得很浅,随时会醒来。这里是父亲突发脑溢血后辗转住进的第四家医院。如果可以穿越时空我或许不忍心剧透说后面还有四家在等着。我在床边一把木椅上坐着,大腿上放着手提电脑,戴着耳机,开着Logic Pro,正为一首将到交货期限的曲子添枝加叶。

夜更深了一点,我有些累了,想到隔壁床上小睡一阵,但又害怕父亲忽然醒来会尿湿了床,那又将是狼狈的一夜,于是决定再撑一阵子。果然过了一会儿,父亲有点醒了,开始喃喃自语。几天以来他的精神状况都很不稳定,会出现幻觉,跟过往时空的人对话,晚上几乎不睡觉,大声叫喊说病房里有人诬蔑他偷窃,那个人是林彪的秘书。于是为了不影响其他病人,我们被转到这个双人间。这些天父亲的精神世界持续停留在他服役于四川大凉山部队的整个七十年代。他的青春时光有友情、期盼、克难、自豪、黑暗与失望。而承载这些的往事,三十多年来我在晚餐中的想当年环节听了不少。和很多父亲一样,当中有些故事他会反反覆覆提起,以致后来他刚开了个头,我会试图打断,“你已经讲过几百遍了”,然而他还是津津有味地再说一遍。再往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说了。我以为这些我听过无数遍的故事会深深的烙在我的记忆里,但是此刻我努力回忆,发现我能想起来的竟然不多,毕竟那些回忆是专属于他的,我所记得的也只是据他口述想象出来的二手记忆罢了。向来觉得感同身受是一个很荒谬的词,我又怎能真的体会到一个脑部受创的病人的精神世界经历过什么呢?我只能试着去想象。想必他的青春往事随着退化的脑细胞被打碎、错置、再拼接,然后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又瞬间消失,而这些精神活动在这一天这一刻化作了断续且看似无甚逻辑联系的呢喃。但细想一下,或许他过去真的被小人诬蔑,心有不甘但一直藏在内心的深处不曾向任何人坦露;又或许林彪和他的秘书真的曾是他们宿舍的隐秘谈资,毕竟当时林彪的叛逃于他们必定是一件撼动三观的大事件。

父亲所在连队的合影 一九七〇年代摄于四川

父亲仍然在呢喃,这是他发病后最常呈现的状态之一,闭着双眼,却是醒着的;眉头的锁开开合合,像是在承受着痛苦,但若上前问他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会不会头晕头痛,他都说没有。估计困扰着他的是精神上的紊乱;他口中念念有词,母语,潮洲话。

他说话比刚才大声了些,一边用双手支撑着艰难地坐了起来,我怕他是有尿意,连忙拾起夜壶问是不是想小便。他依旧闭著眼睛,摇头表示否定,我转身把夜壶收回床底。他其实坐着也没法很好保持平衡,手很快撐累了重新躺下。没多久,他用粤语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以为他终于有尿意了,正想弯腰再取夜壶,谁知他接着说:“过来亲爸爸一下。(过来锡下阿爸)”那一刻我竟然怔住了。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作何反应。然后用了一秒来确认,他是在叫我吗?因为他发病后有时会把我叫成乐乐(我四岁的女儿)。嗯,他刚刚确确实实是很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但我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在叫我吗?”父亲再叫了我一声,把话重复了一次。嗯,他真的是在和我说话。我又花了一秒去搜索我的记忆,我不曾想起任何父亲亲我的画面,他也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于是接下来,我陷进了极度慌张的状态,之后所有现实世界的话语和动作都像是在与意识相悖的状态下完成的。脑中的我还在追问为什么他会这么说?真实世界的我开始着手逃避;脑中的我在考虑是不是要过去亲爸爸一下呢?真实世界的我已经组织好搪塞的说辞。当然并非高级的话术,最终只是上前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顾左右而言他道:“点啊,好夜了,你好攰了已经,快啲瞓啦。”(粤语。怎样呀,很晚了,已经很累了吧,快点睡吧。)我说的这究竟是什么鬼!真可谓落荒而逃。

从那一刻开始我一直逃离,不太愿意主动归案回应。但最近这个场景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是在逼着我面对自己,于是我尝试去问一些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那一刻提出那样的要求呢?因为那是他当下的内心需求?还是因为他正在经历记忆片段被重新编辑的过程,刚好抽取到一段我小时候的经历,恰恰在那个时刻被“播放”了出来?当然,这个问题并不会有答案。

那为何我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我为什么不能仅仅把这当作是一名病患的呓语而不置可否?为什么这个要求,或者说这个问题,会牵扯出我如此庞杂的情绪与内心活动?或许因为那于我而言是一个超现实的要求。换句话说,那是一句我从未料到会从父亲口中说出的话,我也没想像过这话语所指向的动作会发生在我们父子之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如铁,不轻易在小孩面前展露过多情绪,甚至于对事物的爱恶。以至于当我发现我女儿出生后,他会躲在房门外悄悄探出脑袋,深情地看着躺在婴儿床上的孙女;孙女因为各种原因大哭的时候,他会受不了躲回自己房间同步哭泣。这些都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在我成长过程中完全没有看到过父亲的这一面。所以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叫错了,叫的应该是孙女。我想只能把这归结于他老了,内心变得柔软了起来吧。

沙滩上的俩爷孙 二〇一八年摄于圣淘沙

为什么我会下意识选择逃离呢?诚然,我和母亲无话不谈,和父亲却无话可说。母亲曾和我谈及,爸爸其实很爱你,只是他不懂得表达。也许这是传统中国式父亲的共同特征。可是不懂得表达,对方就没办法正确接收。词若不能达意,接收方就只能揣测。揣测而来的感受反馈回去只会更加偏离。久而久之,便生成了一种专属于父子之间的尴尬,这种尴尬感往往还伴随着沉默、迟钝和莫名的对峙。这还无关三观差异,而是一种当一方抛出一句话,你能感觉那句话画出一道弧线撞在对方身上,跌落,然后砸中脚尖滚向了远处,此时对方才伸出手作势要接,才开口问你刚刚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的貌合神离。

自从我当了父亲,我时常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想从中借镜,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爸爸,也曾经不止一次在和朋友的聊天中说道庆幸生的是女儿。如果是儿子,我怕不懂得怎样跟他相处。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我想做一个善于表达和沟通的父亲。我花很多时间陪伴女儿,和她聊天,谈各种各样的话题,观察身边的事物,向她叙述一些现象,阐述我的观点,询问她的看法;也会毫不吝啬地告诉她我爱她,每天送她到幼儿园门口,都会吻一下她的小脸蛋再告别。她有时也会平白无故扑过来说爸爸妈妈我好喜欢你们,再给我们脸蛋添上一个大KISS。我在想,到头来我和我的父亲不约而同地将更没有保留的爱投射到我女儿身上。我想修正一些过去不应该的,他想补上一些过去未付出的。这让我不禁开始反思,如今父亲的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已经随他的脑细胞一同严重退化,且不可逆。我不再能跟他就任何话题进行交流,仅有的对话也只能停留在生活上的基本沟通。他变成了一个意识模糊的病人,莫名的尴尬感想必已经从父亲那端被抹去了。即便如此,在那个深夜,在那一刻,我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尴尬与不知所措。毫无疑问,问题在我,是我不敢放开自己去给我爱的父亲一个大方的亲吻。

我见过父亲最开怀的一刻 二〇一三年摄于宿务

父亲如今需要人照顾,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都很有限,如同一个小孩。前几天我和女儿闲聊,不知何故说起“老细” (粤语,老板)这个词,她说:“我们家里爷爷最老,可是他现在又好像一个’细路’(粤语,小孩),所以他也是老细!”我笑了出来,才四岁就讲冷笑话啊。转念一想,对啊,人老了终究会再变成小孩,那何不干脆学着像孩子一般去亲去爱。写完这篇文章,我好像轻松了些许,下次回家,我要给父母来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对准他们的面珠墩(粤语,脸蛋)狠狠地亲下去,像在幼儿园门口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