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符合黄昱宁在整本小说中定下的基调:进入陌生人的世界,去窥探他们不愿为人知的那一面,恰好,那又是极度真实的一面。她把它裸露出来,看人们对此的反应。正如她在评价其中一篇《三岔口》时说的:如果一定要分类,他们通常被归入一线城市的中产或者准中产。我熟悉这群人,熟悉他们总是在城市阶梯上寻找自身位置的习惯性焦虑。他们迷恋秩序,从小是优等生,愿意相信每一道难题都有标准答案,他们像镜子一样互相反射对方的尴尬。我想窥探的是,他们一脚踏空、失去重心时会有怎样的反应。这看起来多少有点恶作剧心理,所以评论家张莉老师在看完小说初稿后告诉我,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我的“冷冷的嘲讽”。 其实整本书中,黄昱宁所写的八个故事,只有《三岔口》是她所熟悉的人群。第一篇《呼叫转移》描写的是一桩电信诈骗,借由男主人公暴露出了一位出轨的名导,一个学生小三,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在男主人公窥探之下,一层层扒开现实里的虚伪和丑陋。《水》与《你或植物》似乎是她自己思想上的一个变种,一种宣泄。《水星很忙》相对平庸一些,窥探的是那些并不靠谱的职业带给人的臆想。 我更喜欢《幸福触手可及》里,黄昱宁对人物心思的全面剖析,准确地说,是解剖的剖,她几乎把两个人的思维运作合盘托出,一丝不挂。而暴露出来的恰好是当代男女青年不停在试探的禁地,他们合力将边缘推搡地越来越模糊,但又没有勇气往前多迈一步。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四目相对却又假装视而不见,似乎是整个时代的问题。 至于其余两篇带有一点点科幻色彩的小说《千里走单骑》和《文学病人》,更是让我爱不释手。《千里走单骑》直指后人工智能时代的社会形态,人们无疑变得更加被动,一切都是可设计与被设计的,人工智能替我们解决一切的同时,也替我们选择一切。我们拥有的,将是空洞的,毫无意义的自由。就好像机器可以刺激你的神经,感觉到坐在摩托车后座的风驰电掣,却无法让人明白,抱住开车人那一瞬间的神经跳动,和触摸他脊背时的微妙感觉。 《文学病人》则是黄昱宁的拿手好戏,在小说里,人与机器将进行一场文学比赛,她更是信手拈来自己多年文学沉浸的所得。小说的核心是 AI 已经完全占据了文学的主导,矛盾的是 AI 所能延展的一切都是从人的想象出发,如果人类对于文学失去了兴趣,AI 也只能原地转圈圈,无法突破。至于这场比赛,更是一种嘲讽,人类想赢,究竟是要模仿 AI 的笔锋,还是完全另辟蹊径? 她自己也说道,「一旦进入陌生人的生活,一旦把自己想象成闯入者,我确实获得了新的视角。」在这些视角的延伸之下,一切都被搅动成了另一种形状,这本小说就自然以一种窥探的,但又无比熟悉的姿态呈现。至于小说中的每一个角色,似乎也没能逃脱一种命运的纠缠。 她在《幸福触手可及》写过一段番外,足以概括她笔下的人物: 在小说《马耳他黑鹰》里,主人公塞缪尔跟别人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叫克拉夫特的人,典型的中产阶级,日子过得无风无雨。有一天他出去吃饭,经过一座正在兴建的办公楼,差点被一根掉下的横梁砸死。克拉夫特觉得,仿佛有人揭开了人生的盖子。他给妻儿留了一大笔钱,然后更姓改名,到处流浪,直到跑累了在西北部安了家,第二个老婆也是那种“喜欢新的色拉烹调法的女人”,跟第一个没什么两样。塞缪尔说:“他当初那一走,就像攥紧了的拳头,手一放开,就没了。他那么做是因为需要适应掉下来的横梁,后来再没什么掉下来了,他也就适应什么也掉不下来的生活了。”当代的人们都不同程度地想要逃脱,离开现在的环境,离开不舒服的空气,离开魔幻的现实世界。但若想千里走单骑,得先有一匹好马。黄昱宁起码做到了卸下包袱,轻装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