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港回归;二,我的父亲买了家里第一辆轿车,具体什么牌子和型号,忘了;三,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喝了雪碧,大概有记忆以前也是喝过的,但我没有记忆;四,我第一次玩了 Playstation,也就是初代 PS,这辈子玩的第一个游戏是 namco 出品的刀魂。
我爸和我妈放在当年算是很潮的主儿(也许现在也是,谁知道)。作为结婚前夜夜游荡迪厅的小王八蛋儿,他们在及时行乐这件事情上的热情,总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不谋而合。事实上,到了九十年代末,我妈仍胆敢以接近三十的高龄追着索尼出的每一代最新 Walkman 买,并且行有余力地将房间里整个 CD 架摆满,背后慷慨出资的自然是我父亲。一度,家中所有最新潮的电子产品都是我妈(用我爸的钱)买的,里面包括了家中第一部电脑,第一部 MP3,第一部 iPod……唯一的例外是,游戏机。
她痛恨游戏机。
我妈对游戏机的痛恨并非毫无道理的,每每归咎起来,我总觉得能回到那个 1997 的午后。那个午后也许有虫鸣,也许没有,那不重要,但一定伴随着呼呼作响的冷气声。我从厨房里出来,满嘴都是一种刚刚喝完雪碧的——通常伴随着一声响嗝的——我称之为的「冰气」。在这声响嗝里,我发现我爸窝在电视前,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
他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以一种很神妙的姿势蜷曲着双腿盘膝坐在电视前,手里头握着一个形状神妙的控制器。电视上闪烁着神妙的光,像是对谁发出召唤,甚至连电视扬声器沙哑的、低沉的、有一种塑料质感的声音都变得神妙,里面一个豪迈的声音,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日文),唯一一个不神妙的,可能就是电视光映到我爸黑框眼镜继而折射出的五彩斑斓。整个画面非常吓人,就像一个什么邪教组织活动开始了。多年后我想明白了,那个画面的气质,和初中男生们心照不宣地左看看右看看,诡异一笑然后掏出一个 3.5 吋荧幕 MP4 开始打开 A 片的气质,是如出一辙的。
很显然,即便只有五岁,但我也被吸引了。我想参与进这场仿佛邪教般的运动中,但我需要找一个由头,由此可以看出我小时候就是多么的贼眉鼠眼。我拿着冰冰的雪碧走过去,走向我爸。
我:「爸,你在干嘛?」
他:「别烦我,你没看吗,我在工作。」
我:「你在做坏事。」
我爸一瞬间——扬起了眉毛。看向他黑框眼镜里那双闪烁着神妙光芒的眼睛,即便那时只有五岁,我仍在这呼吸间判断出了这个小王八蛋在撒谎。他慌了,眨了眨眼睛:「没有」,随后挠了挠头,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怎么会。」
我笑了起来,往前跨了一步,这一步仿佛铁锤一样砸在我爸的心上(这是我后来脑补的),我说:「我也要玩儿这个,不然,我就告诉我妈。」
电视里面传来轰然炸响的「K.O!!」,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像素小人你打我我打你的游戏,叫做《刀魂》,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灵魂能力》。
那个没有虫鸣但有冷气呼啸的下午,是我的游戏启蒙初夜。
「如果人生有春夏秋冬」,那么对我的游戏生涯而言,从 1997 年直到 2006 年,从五岁横跨到十二岁,这是一个长达七年的春天。
无论母亲如何反对,仍然没有办法遏制邪教活动的蔓延,我和我爸用「节制游戏,健康生活」这个充斥着美国式白精健康气质的 slogan 完美堵住了她的嘴巴。而我也只有完成了作业的周末,才能偶尔摸一下那台后来直接烧坏了的 PS 初代机。我爸为它配备两个手柄,白色手柄非常漂亮,墨绿色手柄很丑,却有震动功能。以至于当我第一次用墨绿色手柄时被吓呆了,认命般闭上眼:「哎妈!它动!它怎么会动!好怕!」
与此同时,我爸对游戏的热爱也渐渐攀升,在千禧年末尾达到了一种狂热的状态。他连续几天几天的翘班,窝在家里打游戏,有时是王牌空战,有时是最终幻想,有时是生化危机。我就像一一里头的跟屁虫一样,往往在旁边蹲坐着,一边看他打一遍七嘴八舌地讨论关卡,十足十朝圣者姿势。
我:「亲爸,你都不用工作的吗?」
他:「哎呀,我是老板,少去上几天班不会死的。」
我:「当老板真好,能天天打游戏……哎哎哎!要死了!」
每每因为我跟他闲聊让他死掉了,他就假装要抽我屁股,我会装作委屈的样子,或者让他喝一口雪碧。然后父子二人继续吭哧吭哧打游戏,有段时间为了打通女神异闻录,我甚至打下手帮他翻起了攻略书,并自学了日语五十音。那段童工生涯,堪称无法无天,穷凶极恶,暴虎冯河,暗无天日。
2001 年,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部游戏机,那是一部乳白色通体透明的 GBA。如今回顾,这简直是一个划时代的标志,意义堪比 1999 年最后一天我在厕所伴随着排气扇的哼唧,一边疯狂拉肚子一边愕然发现世界末日没有如约而至。
作为一个隐秘的礼物,必然要有一个伟大的交接仪式。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爸眼里闪烁着精光,在我妈下车买面包的空隙间,迅雷般把一个盒子塞到我手里。那一刻,硕大的 GAME BOY 两个单词在我内心膨胀起了一阵巨大的眩晕感。我激动疯了,但我爸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奋力压低声音说,亲爸,我爱你。我爸递给我一个神庙的眼神,正要开口说话,这时,车门打开,我妈回来了。我们俩进入了一种沉默,而她根本不清楚空气里飘扬着一股风云际会的余韵,那是一次伟大的交接,堪比 08 年劲歌金曲颁奖典礼张学友和陈奕迅的握手。
我妈:「赶紧开车啊,发什么呆。神经。」
在那之后时间过得太快,快得让人应接不暇。家里的游戏机换成了 PS2,我和我爸偶尔讨论游戏,保持着一种特工般的默契。而我从洛克人 zero 玩儿到了国王之心记忆锁链。
四年后,机器色彩失真,GAME BOY 两个单词弹出来已经模糊得像八百度近视。我记得自己最后一个玩的 GBA 游戏是机器人大战 J。
情形是从我上中学开始急转直下的。同样急转直下的还有我的功课:买完 NDSL 后,我从班上的第十九名,直线滑落倒数前三,非常刺激,堪比过山车,让人尿意汹涌。
邹静之那句台词写的什么来着,「如果人生分春夏秋冬」,我简直是被人猛地推进冬天的。
在一次紧急的家庭会议后,我妈决定永久——其实也不是永久,但反正在她看来必须足够久地封印我玩游戏机的能力。在散会时,我爸递给我一个哀伤而决绝的眼神。作为战友,我愿意将它理解为一种人权沦丧后痛彻心扉的哀悼,尽管他当时心里想的更可能是妈的考那么差我要宰了你这小逼崽子。
但革命的精神是敲不碎的,连我爸都叛变了,孤胆英雄要上演了。
我每周抠下仅仅几十几十的生活费,全部存起来,要开始一个伟大的壮举:攒钱买游戏机。与此同时,我如饥似渴地盼望着两周一次的游戏机杂志。里面的图片和文字都洋溢着神妙的光芒。我仿佛珍宝一般做好记号,这个游戏我要玩儿,那个游戏我也要玩儿,玩玩玩玩玩,都要玩。
在连续戒断零食长达一年,仿佛绝食般惨绝人寰的运动后,我终于用自己攒下来(其实还是我爸给的)的血泪钱买了有生以来第一部 PSP。我把游戏全部拷满,高高兴兴回家准备彻夜鏖战,却意外疏漏了一件事,厕所的灯在我爸的房间是可以看见的,而没有人能够从晚间十点一直上厕所上到一点,没有。
我的 PSP 被没收了。
伴随着我妈的怒骂,我感到我爸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来回在我身边踱步:「一会儿去我房间找我一趟。」
我刚踏入他房间,我爸的声音就瓮声瓮气从厕所里传来。
「不要进来。」他说,「诶诶,这个叫信长的野望的游戏怎么玩儿?」
我:「你去死吧。」
08 年金融风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爸的脾气变得愈发的不好。
升上高中后,失去了 PSP 的我,决定铤而走险,参与校园坊间的赌球。毕其功于一役,将买玩 PSP 又被没收后攒下来的一百全压了,然后全输掉了,特别干脆利落。
我的学习并没有好转,甚至变得越来越差。我开始看野书,而这些小说每每被我爸发现后就撕烂。回家的时候我注意到,PS2 已经积尘很久了,更不要提之前说过要买的 PS3 的身影。
我如今越来越难记起那几年我爸有没有打过游戏,唯一的画面是我糟糕的中考后,那是个阴沉的下午。房间里拉满窗帘,我发现电视亮着,连着 PS2,我爸在玩儿生化危机 4。他突然看向我,这个 wong 是中国人吗?他问我。我呆了一呆,说,是吧。
他笑了起来,叹了口气,我玩儿游戏越来越差了。
好像再后面的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无趣了。
2010 年,拿到人生的第一笔稿费后,我妈似乎再也失去禁止我玩游戏的动力。我终于玩上了盼望多年的 PS3。我列了张长长的清单,把近一年来遗漏掉的游戏作品全补上,每买了一盘就打一个勾。一个勾,两个勾,三个勾,十个勾,二十个勾。
几个月后——当我开始收拾行囊,怀着一种又忐忑又奇怪的,类似于怀孕般的心情准备去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忽然发现,这几个月来买的二十盘游戏,我真正打通了的寥寥无几——我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好像游戏也没有那么有意思。
入闸前,我爸哼哼唧唧让我帮他抢张学友演唱会的门票。我突然发现,他已经不潮了,甚至有点儿土。
我 19 岁了。
前年冬天我买了一部 PS4。我爸知道后考虑了很久,也买了一部。他总是数落我买游戏的习惯,经济独立后的我已经能够首发入所有最感兴趣的游戏,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首发买到的游戏,价格总是虚高的。
他很生气,数落我:「去高登买二手不好吗!便宜三分之一呢!」
今年春节,他陪我去深水埗黄金商场订完了 Switch 的首发。从高登出来后,我们俩走了一路,在松记糖水边吃甜品边坐着聊天。
我跟他普及 NS 是台什么样的主机,手柄可以拆卸、TV mode 和掌机 mode、代号「NX」的前世今生……他突然打断我,现在的游戏好没劲儿啊。
我看了他一眼,他说,像那个什么什么男版盗墓者罗拉(神秘海域系列),还有白头佬猎人(巫师系列),我是真搞不懂现在的游戏,操作那么复杂,反应要求那么快……
……还是以前的好啊。他说。
我看向窗外,仿佛燃烧殆尽的摧枯拉朽般的晚霞。
2016 年过去了。我怀念它。
在你的游戏生涯中,哪一款游戏对你影响至深?你和这些游戏有着怎样的故事?哪台主机又是你的最爱?我们希望看到你和游戏之间的羁绊,于是有了这次「游戏人生」专栏的 征文活动,欢迎你来说说与游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