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说故人
“前段时间我在某社媒上看到一个话题,有没有哪一位名作家,你说不出他代表作的,”冬日闲暇,匠仔在书店里端着咖啡杯侃侃而谈,“网友说,周作人来了,也得先挨两棍子。”
“你让我说他代表作?《乌篷船》《故乡的野菜》?”说实话,这个话题对散文作家不太友好,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周作人其他的代表作了。
“那换个人吧,”匠仔递给我一本梁实秋的《秋室杂忆》,“他的代表作你还记得吗?”
“雅舍我在北碚读书时去过,《雅舍小品》我也知道,但要说代表作,”我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了。”
梁实秋一生著作两千万字,没怎么读过他的书,实在是我的不足。好在这本书挺薄,用不了一小时就能读完了。

这本《秋日杂忆》是梁实秋的几篇自传性散文结集,也是在内地第一次出版。第一篇《我在小学》说的是梁实秋童年的求学时光,说起来梁实秋祖籍浙江杭县(今余杭区),算我广义上的老乡,但他出生在北京,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衣食无忧,略有恒产。”(梁实秋书中多次提到父亲对他的资助,如出书、谈恋爱,父亲都给他一笔钱)其父对梁实秋等孩子的教育也很上心,梁实秋幼时上过家门口的学堂,也曾由家庭教师负责功课,后来在“民国前二年”,他和大哥进了清朝大臣端方开的陶氏学堂。
“这位端方号陶斋,所以学堂才叫这个名字,”匠仔从书里找到梁实秋的描述,称端方“在当时是满清政府里的一位比较有知识的人,对于金石颇有研究,而且收藏甚富,历任要职,声势煊赫,还知道办洋学堂,很难为他了”。
“我总感觉梁实秋在文章里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我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梁实秋在陶氏学堂“什么也没有学到”,自然一肚子牢骚,后文提到曹锟兵变,平津人民遭殃,梁实秋却写“我亦躬逢其盛”,这股蛐蛐的劲头,大概也是他后来和左翼文学论战的动力之源吧。
“后来梁实秋上了公立第三小学,才算认认真真学到了些东西,不过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学生就要学鸡兔同笼了,”匠仔边说边引用梁实秋的话,“我当时想鸡兔是不会同笼的,即使同笼也无需又数头又数脚,一眼看上去就会知道是几只鸡几只兔”。
“梁实秋的数学确实不好,后来在清华读书,数学也是老大难。但他英文从小就在家学习,后来一直都很好。”我倒是觉得不能要求前贤功课样样出色,据说吴宓和钱锺书数学也不好,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一代大家。说起来,吴宓等学衡派同人和梁实秋也相熟,梁实秋这本书里也提到和他们书信往来。但除了学衡派,以及梁实秋本人所在的新月派,梁实秋还和郭沫若、郁达夫等创造社同人熟络,他赴美求学时,来送他的就有创造社的朋友。

书中第二、三篇说的是梁实秋的清华故事,与今天清华北大作为中国前两名的高校不同,当时的清华学校实际上是留美预备学校,不由教育部管理,校长由外交部派。也正因清华由庚子赔款办学,所以学生名额按照各省分担的庚款比例分配,导致清华学生几乎平均地来自各省,各说各的方言,自然就会形成小团体,也有一些学生因为言语不通,孤独郁闷,只好被遣送回家了。(梁实秋这一届学生入学时有九十多人,等毕业后留美只剩下六十多人了,淘汰约三分之一)
“这里还有个转学籍的事,梁实秋不是原籍杭州嘛,为了就近报考,他父亲还去办了入籍手续,把梁实秋籍贯改成了北京,这算是当时的高考移民吧,”匠仔边读边觉得不对,“可他怎么是去天津考试。”
“这里有括号,当时天津是直隶省会。”我在网上检索了一下,1913年,袁世凯将直隶省省会正式迁往天津。当时的北京属于直隶省,所以梁实秋还得到天津参加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的复试,当然所谓省长面试,也只是问问考生姓名、家庭情况,主要还是写一篇《孝悌为仁之本》的作文。
今天的读者可能会对梁实秋书里提及的当时清华学校的校规感兴趣,比如吃早饭不能迟到,要定期给家里写家信,身上的钱要存在学校,还有就是规定每周洗澡两次。
“大概是北方寒冷,当时的学生不习惯洗澡吧,而且他们洗澡用的是铅铁桶,校工挑热水,远不如今天洗澡方便。”匠仔这么猜测,事实上,当时有不少学生只签个字(当时洗澡要签字),却不洗澡。据梁实秋说,一星期不洗澡要警告,还是不洗澡要公布姓名,仍然不洗澡则要“强制执行,派员监视”,不过这规则据说不曾实行过。

清华作为预备留美的学校,课程安排也与众不同,上午的课程包括英语、数学、生物、物理、化学、政治、社会等用英语授课,用美国出版的教科书,下午的课程如国文、修身、哲学史、伦理学等则用国语授课,用国内出版的教科书。值得一提的是,历史和地理上下午均有,估计是西洋史和国外地理用英语授课,中国历史和中国地理用国语授课。
但这么安排有个很大的缺点,梁实秋就直言不讳,课程设置重点在上午,下午的课不但稀松,毕业时也无需考虑这些课的成绩,导致大部分学生轻视中文课程。“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顾了英文就不容易再顾中文。”
“这是表层,深一层来看,有的学生就会蔑视本国文化,崇拜外人,也有的就会产生反感,不肯向洋人低头,”匠仔说,“梁实秋自认为心理上属于后者,不过他后来也是赴美留学,师从白璧德,在英文上颇有建树。”
“也许是敏感的内心让他在英文学习上更加用功,要在别人的长处上超过别人吧。”我嘴上这么说着,眼里注意到梁实秋糟糕的数学课,小时候便厌恶“鸡兔同笼”的他,在清华对代数、几何等更加厌恶,成绩跟不上,就恶性循环,愈加厌恶数学。不过后来梁实秋赴美留学,因为在清华时的数学成绩只有60分,不得不补学数学,他视为奇耻大辱,就拼命用功,把数学学到了班级前列。相比曾经的“兴趣主义”,“将来不学理工”,这时的梁实秋才意识到“没有人的兴趣是不近数学的”。
“希望小兔也能看看这几句话。”今天她休假,和高千出门逛街去了,就留下匠仔和我一起看店,生意是没有的,就只好聊书了。不过即便小兔看这本书,恐怕也只会对梁实秋的恋爱史感兴趣吧。毕竟梁实秋还将自己与夫人程季淑的恋爱故事写成了一篇自传性质的短篇小说《苦雨凄风》,说的是梁实秋毕业后即将赴美留学,与爱人依依惜别,痛苦不堪。后来梁实秋赴美,与爱人鸿雁传书三载,得知程季淑家人要给她相亲,便提前回国,与爱人喜结连理,相伴到老。

既然说到清华,那就不得不说清华文学社。按梁实秋的说法,清华文学社最初是梁实秋和顾毓琇等几个朋友因一起翻译《短篇小说作法》而成立的小说研究社。后来他们认识了闻一多,在闻一多提议下改为清华文学社,朱湘、孙大雨、饶孟侃、杨世恩等“清华四子”也加入其中。
“梁实秋当时还写过对新诗集《草儿》的评论,也因此结识了郭沫若、郁达夫他们,”匠仔推推眼镜,“郁达夫当时就是一副沉沦模样,吃大碗黄酒、追野鸡、打茶围,把乖学生梁实秋吓得够呛”。
“后来郁达夫来清华,让梁实秋带他去看圆明园遗址,搞了半天清华学校的校址清华园其实就是清朝某个皇亲贵族的花园,在圆明园附近。”我想起书中梁实秋陪同郁达夫凭吊遗迹,往好了说是断垣残石,历历可见,俯仰苍茫,别饶野趣。往坏了说是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
梁实秋后来常被认为是新月派的一员,但按他的说法,“新月派”这一顶帽子是自命为左派的人所制造的,后来也就常被其他的人所使用。事实上所谓的新月派,“除了共同愿意办一个刊物之外,并没有多少相同的地方,相反的,各有各的思想路数,各有各的研究范围,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职业技能”。事实上,《新月》杂志也颇有激进一面,比如胡适写了《知难行亦不易》和《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两篇文章,就导致了《新月》被邮局扣留。后来罗隆基在《新月》上发表了一些论人权的文章,引起了更大的风波。
梁实秋在书中还提及他和鲁迅的论战,有意思的是,虽然鲁迅以“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抨击梁实秋,让梁实秋多年后仍不免蛐蛐“讲道理他是不能服人的,他避免正面辩论,他采用迂回战术,绕着圈子旁敲侧击,作人身攻击”,但梁实秋也承认“他文章写得好”,“在左派阵营中还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才”,“像鲁迅的文字还算是比较光明的”。这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鲁迅的一份荣耀了。当然,今天我们看当年的论战,也会注意到梁实秋的观点其实不无可取之处。

“话说回来,梁实秋还是新月书店总编辑,却不清楚盈亏。”匠仔冲我挤挤眼,其实我是很清楚我这家二手书店盈亏的,不像梁实秋,只是在股东会议听取报告,《新月》月刊每期实际销售多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于新月书店出的书还是清楚的。
“最后新月书店是由商务帮忙才顺利关闭的啊!”我想起之前读的张元济传记,商务曾经想让胡适接班张元济,胡适婉拒后向商务推荐了王云五,可能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新月书店关门之际,由胡适和王云五接洽,最终商务出了大概七八千元弥补新月书店的亏空。新月所出的书籍则交给商务继续出版,所有的存书也送给了商务。考虑到新月书店成本为四千元,可以说是一批书呆子合力办一个杂志开一个书店,过三四年劳燕分飞,负债200%……
“我倒是觉得,胡适喜欢引用的‘功不唐捐’,还是有意义的,努力必不白费,有耕耘就有收获,”匠仔亮出了他豆瓣的年度榜单,今年他终于读了100+本书,虽然比起他的群友还是太少了,“虽然我也会和梁实秋一样,觉得‘这收获究竟在哪里呢’?但读的书终究是在慢慢影响我的。”
这里再说一句题外话,朱湘并不是新月派的一员,据梁实秋所言,在《新月》杂志创办前,朱湘就在北平和闻一多弄得不愉快。朱湘口口声声要打倒“偶像”闻一多,闻一多则在信中称朱湘“疯狗”,两人既不相容,朱湘自然不是新月的一员了。至于梁实秋的新诗理念,他在这篇《略谈新月与新诗》的最后,谈到了在台湾创作新诗的余光中、痖弦、周梦蝶等诗人,“他们的诗作较前人迈进一大步,不仅有新诗意,在文字技巧上一面吸取西诗,一面保存中国旧诗的优点。”
“我们明年读周梦蝶吧。”匠仔指了指书架上的《梦蝶66首》。
也许这就是梁实秋所谓中国新诗的成熟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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