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八月末到现在十一月,自学书法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时间,书法成为了我业余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充实生活的作用我是能想到的,我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居然如此需要用脑,需要钻研,并且带给我如此多的启发。而这一切的开始,似乎既是必然也是偶然。
我关于幼时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小学的时候,自己写字在班上还算不错。那时候学校会有硬笔书法比赛。说是硬笔书法,其实用的都是铅笔。当时我能拿到不错的名次,大概主要因为我写字用力,笔画比其他同学粗了不少,顿笔也格外鲜明硬朗。那时候把纸写出凹痕是常见的事,甚至用力认真写的话,能把漆面的木桌也压出痕迹来。爱好上的事,其实很难说清是因为喜欢所以做得好,还是因为做得好所以喜欢。后来跟着家里人去市区的新华书城,除了小时候喜欢的科学、历史书,也经常在字帖的区域流连忘返。繁体是看不懂的,但那些字实在美丽。家里一向支持我买书,所以字帖后来也买了几本,回家就练起来了。
那时候已经学上小提琴了,所以就没再报书法班。我原本想着跟着书籍和字帖自己也能练出点成果,没想到写来写去基本是在原地打转。许多细节我都忘了,只记得当时笔画的写法总是“画圈”。例如横画,起笔处先画半圈,而后行笔,收笔处再画半圈,形成我们熟悉的两头略粗,中间稍细的形态。这种写法我直觉地认为好麻烦,可那时候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写。平时练习懒得这样绕圈,真绕了形态也绕不好。最后感叹,练字果然是难事,遂放弃。

去年年初,我给退休的妈妈报了工笔画的课程。中国画书画同源,所以她也一并练了书法。她练得如痴如醉,书法也再一次进入了我的视野。七月份她来苏州看我,带了她画画的工具,还多带了一套笔墨纸砚给我。我们专门预约了南京博物馆的书画展。当时我还没入门,看了一会就瘫坐在角落的长凳上了,我妈妈则在展厅里来回穿梭,仔细端详。直到我们快要来不及吃饭了,才终于肯走出博物馆。
不过,她在的那一个月,我并没有开始练。确切时间是2024年的8月30日,我终于拿起了毛笔。翻了翻相册,那几天刚开始看《逃走的人》,当天中午吃了麦当劳,晚上吃了牛肉面,还看了一个设计师去修行的视频。我已经没法推理那一天的契机是什么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天晚上开始到今天,我的自学和练习从来没有停下过,而且越发觉得有趣和投入。以前小提琴学了十几年,主要是靠父母坚持。后来做饭,也有健康目标和口腹之欲在。学书法似乎要更纯粹一些。而且这么久的时间已经不能用惯性解释,它自身就可以提供充足的动力。

多年之后再尝试自学书法,条件比小时候好了太多。当时如果不去找老师,就只能去买字帖书籍。今天,网络上古代名家的字帖照片随处可见,由于没有照相、显示技术,近代和古代的学书者多半都是通过碑刻拓印的字迹学习。在碑刻上,字的结构虽然能够保存下来,但笔画的形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藏在墨色浓淡中的用笔细节也荡然无存。米芾就曾经说“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米芾本人也是藏家,可以见到晋唐时大量的书法真迹,然而大多数人并不具备如此优越的条件。今天能在手机上直接看到高清晰度的墨迹本照片,论临摹学习的条件,甚至可以说比古代大多数名家都要更好了。
除了丰富的书法墨迹,现在还有许许多多免费的教学视频。和朋友聊天时,我说我喜欢自学不喜欢找老师,其实这话也不准确。我没有找一位老师面对面学习,但在教学视频、网络讨论和书籍中获益颇丰。我刚开始写字是感觉手抖,于是上网搜索,发现可以用橡皮筋牵引,通过增加阻尼识别发力所用的手指,避免五指之间互相较劲。后来许多笔画的写法,毛笔养护的方式,笔墨纸砚的讲究,也是从网上看来的。当然,网上的人各执己见,七嘴八舌,在书法的话题中不同的流派也常有争论,要从其中甄别、判断孰是孰非十分不易。作为一个初学者,书法内部的知识我是小白,看谁说得都有道理。不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在其他领域学到的知识和实践经验,能够帮我找到自己的路。
孙晓云老师所著《书法有法》中引用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这句话落实到书法上很简单,字是写出来的。古人写毛笔字与今人写硬笔字一样,首先要满足功能性的需要,也就是记录信息。所以,古人写字不可能每笔都仔细描摹,甚至在一笔横画中反复绕圈。于是,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抛弃旧教材上标记的写法,在网上的许多示范中选择能够兼顾效果与效率的方式跟练。记得小时候学乐器,基本都是机械地重复,老师常说要用心,我都不知道用心具体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学写字时想的这些事,大概算是用心。一年下来,我右手执笔的姿势调整了数次,从单勾变为双勾,手掌贴纸变为悬腕书写,还开始有意识地练习运指,通过笔杆的角度摆动来调整笔画的形态。虽说写下的东西依然粗糙简陋,但自我觉察和实践的积累,也让我对自己的方法越来越有信心。
学习音乐的经历还给了我更多的启发。我一向觉得,艺术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具有音乐性,另一类则如同油画。音乐的演奏在时间中展开,必须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中间如果有错,也无法弥补,只能下一遍尽力做好;曲子难度大,也不能放慢,必须原速完成才能演奏出曲子的韵味。而油画呢,因为颜料可以堆叠,几乎拥有无限的调整空间,画家可以反复端详、修改,慢工出细活。在我眼里,书法虽然和油画一样是视觉艺术,却更具音乐性。笔法之美,线条的刚直与婉转,墨色的晕染与飞白,都是一笔成型,小心翼翼勾描便算不得书法了。也只有这样,内心的情感才能自然地传递到笔墨之间。古代书法家的名帖无一不是如此,在技巧已经纯熟,得心应手之后,遇到特定的事件与情感,一蹴而就。于是,我虽然是初学,平日里练习也不会总是慢速练习,更不会勾描成果。这一遍没写好,那就再写一遍,体会行笔的动作和感觉。如此练习,也算有一些效果。
在人类文明中,有一些东西是越发展越进步的,比如科学、技术。然而书法并非如此,它在二王手中成为真正的艺术,后代的大多数人却认为无法超越。今人与古人学习书法的目的和方式的确都有了很大区别。对古人来说,书写是实用技能,天天要写。虽然写一手好字也能有名声和利益,但对文人士大夫来说,这毕竟不是立身之本,只是文化修养中的一个方面。而到了今天,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已不需要写字,更不需要写毛笔字。学毛笔字的人,都把它当成一个专门的技能和艺术项目,一来斩断了书法和其他文化修养的关系,二来总是希望标新立异,尽早出成绩。古代的书法家,一生不过成就一种风格。哪些融入了深厚情感的名帖,都出自真实的情境与思绪。到了今天,书法越来越成为一种“表演”,写下的信札没有收信人,反复打造的作品虽然精美,却也失了率真。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单纯地批判,时代的发展毕竟没有回头路,我现在也不可能屡屡用毛笔写信寄给别人。但我总是想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复古一点,尽量地真诚,尽量接近书法艺术的本源。
最近几年我还有一项变化,就是改观了自己对中国古典哲学的看法,开始对儒、释、道有所理解,也能用这些学说反观自己的人生体会。著名字帖中,《心经》就常常出现,版本很多。颜真卿《多宝塔碑》,赵孟頫《三门记》,王羲之集字版《大唐三藏法师圣教序》,均有宗教背景。若是在以前,我临摹这些东西只会看字的形态,现在也开始关注其中的内容。打印的文字虽然快捷清晰,但少了许多机理。用毛笔亲手书写时,字的形态与节奏,一笔一画均由我掌控,临摹的过程变成审美的过程,情绪也借由笔墨与古人的诗文达成了共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抄写苏轼所做《临江仙》。上半段还是稍显滑稽、无奈的生活场景,下半段则笔锋一转“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从前听到这一句就很受打动,但亲自写下来,感情更加汹涌、真挚。像这样的词句是不可解释,不可化约的,任何扩展或者总结都只是相似的赝品,只有原句的意向、韵律,加上延伸的笔墨,才能把那种情绪原汁原味地传递给我。

我听黄晓丹老师说,“文字是要当真的”。同时了解哲学、文学、历史和书法,让我开始接近那些真挚的文字。我开始相信“临表涕零,不知所言”是一种真实的处境和情感,我开始相信我心里的东西,与那些早已成为历史和传奇的诗人并无不同。或许正如“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最后写到的: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