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时候,父亲一个人坐在阳台抽烟。

父亲失业了,直到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才又变回了我的父亲。

一阵阵的青烟飘渺而逝,像极了父亲这些年来的风骨。

去年的时候,他就曾这样坐在阳台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烟,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冰冷的茶水。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聚焦地盯着远方。我默默地走过去,给杯子换上热水。他忽然发出呜咽:“南伯伯走了。”

那是父亲的挚友,一个我见面不多,却印象非常深刻的长辈。年轻的时候,穿着潮流的皮衣,留着帅气的刘海。地里干完活下来,一口气能扒三碗饭。幼童的我曾好奇地问他“南伯伯,你怎么这么能吃呀?”他露齿而笑道“因为伯伯饿呀!”。

就是这样吃饭很用力的人,最后却因为吃不下饭走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个伯伯了。只知道接下来的一周,父亲的书房里都透露着微弱的光。有时候,我不禁怀疑,这微弱的光,会不会亮了一宿。

父亲好像常常是内敛的,他天生长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我自幼顽劣,只是一看到父亲的脸,我就忍不住地心里发怵,生怕他批评我。自那时我便有一个大胆的念头:什么时候能见到父亲失态的样子?父亲失态的时候,和大家伙是一样的吗?

大学二年级的一天夜里,母亲风风火火地出去接父亲。冬天异常的寒冷,我与母亲提议:不如让我去吧。母亲摇了摇头,撂下一句:“你去不了的。”就匆忙消失在夜色里。

约莫半个多小时候,我听见楼下的木门发出了特有的闷响,就料到他们回来了。

只是随着钢筋水泥钻出来的,竟是父亲的哀嚎,那声音倒不是尖锐,而是像铆足了劲的铁锹,敲打在父亲的骨头上,一点一点敲碎了他。

那是父亲在酒后想起了我去世的外公。一个黑红黑红的船工。在一次和我舅舅出车送货后,被查出来肺部有一块阴影。在那之后,就是无尽的治疗。直至我高中的一个冬天,外公在床榻上问起舅舅,能不能给他弄点枇杷吃。凌晨三点多,舅舅出去寻枇杷去了。最终,外公也没等到那一串枇杷。

父亲是怎么会哭成这样的?是有人给他送把枇杷。

就像外公生前最后的几年,每一次冬天,他都会提前问我去不去他那边吃饭。若是去的话,桌子上就会多一盆腌茤鲜。他穿着厚厚的衣服看向我,眼神闪烁。“我外甥就爱吃这个”。到他走后三年过后,我去外婆家。舅舅端上一盆腌茤鲜,说道“我外甥就爱吃这个。”

我抬起头,声泪俱下。

舅舅猛然反应过来,怪我道“外甥啊……你干嘛要这样……”。

原来,父亲和我失态的样子,是一样的。

我曾无比希望我与他是不同的。

十岁的时候,因为数学考得差,我被父亲又打又骂。我实在受不了,怒吼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个姓?”随后夺门而出。

那天我在黑暗里走了很久,久到走到了一块黑暗的地方。可是那块地段实在太黑了,黑的我什么都看不见,黑的我哪里都去不了。

直到手电筒的光照过来,父亲的身影在手电筒那一圈光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伸出手一把把我抓过去,他的嘴里喃喃自语:你不可以这么说,知道吗?你不可以这样说的。

怎么会不同呢?我与父亲是如此的相像。不说那相似的容貌,就是那犟脾气,都如出一辙。

我年少的时候,总闯祸。偷人家的红薯,烧人家的稻草垛,偷人家鱼塘里的鱼,打伤了学校里的同学……每回都少不了一顿打。打到后面,我长大了,父亲老了。我的性子就收不住了。我用书籍里的学到的文字来抨击他,用他不擅长的口才来对付他。他若是动手,我就反抗。

在一个下雪天,我俩争吵的动静还是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母亲从楼下急匆匆地跑上楼,一把拉开了我们两个。

母亲怒斥我“你一直说他不好,你现在与他不是一样吗!?”

母亲的力气太大了,一把拉开我们的时候,把父亲的脚给崴到了,脚踝肿得像馒头一样。父亲为此不得不在床上休息数日。

末了,我收到了父亲塞在我门框上的道歉信。整封信足足写了六张纸。从我童年他买《早期教育》、《家庭教育》两本书说起,说起他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到他看到我拿下作文比赛的奖,感慨给我买的书没白买,到后来的我考上高中,到后来他觉得我变得陌生,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父亲还是太内敛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这些情绪。只是不停地不停地书写在一些本子上,草稿纸上。那时,他在旧房子的书房里。只有从外面看,才知道,他会不会在书房里工作。依旧是微弱的灯光,只是我不知晓,有些光,是独属于我的。

原来父亲是细腻的。

我总会反复想起,那一年的中秋节的前几日,父亲电话回来告知母亲,可能这次回不了过中秋节了。火车票买不到。许是大家都要回来一家团聚,车票也就难免有些紧张。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在外出差务必注意安全。

中秋节的凌晨,我听见了屋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我披上衣服,没有开灯就打开了门。父亲站在门口,风尘仆仆。

母亲打开房门,困倦却惊讶地问道“不是说不回来吗?”

父亲脱去外套挂在椅背上,缓缓地坐下,闭上双眼说道“我站了18个小时回来的。我想了想,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过个节的。”

父亲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了,以至于他或许并没有注意到,母亲当时的表情。

“阳台那么冷,怎么不到客厅去?”我给父亲倒上一杯热茶问道。

“冬天到了嘛……到哪儿都是冷的。”

“所以到春天就暖和了嘛。”我回应道。

今年爷爷奶奶搬家后,爷爷,父亲和叔叔,父子三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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