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奏冰与火之歌
大概每个男人在少年时代,都做过武侠梦。
我和匠仔自然也不例外。
“我比较喜欢央视做的陆小凤系列,张智霖主演的那部,老帅了,”匠仔还比画了一下“灵犀一指”,“楚留香和陆小凤都是古龙学习硬汉派侦探小说的成果,不过其中的推理嘛,不可细究,不可细究。”
“以前我还因为一部推理播客的介绍,特地去看了《冥海花》和《老虎残梦》,但印象最深的武侠推理反而是一部网络小说《我的江湖日常》,”我又问在座的两位女士,“你们有接触过武侠推理吗?”
“封建主义兄弟情的《天涯双探》?”高千的回答让我手一抖,把咖啡都晃出来不少。
“其实像《射雕英雄传》这些武侠小说中,也有一些推理的元素,”小兔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说,“《青之毒》的作者亚戈写了一篇关于武侠推理的文章,提到了《死香煞》等作品,不过我就没看过了。”
“那你们感觉《青之毒》咋样?”匠仔问出了本期播客的关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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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震撼,尤其是大底翻出来的那一瞬间,让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快感,”小兔先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然后就理所当然高开低走,“不过这个套路并非作者原创,早有其他作品珠玉在前,比如我们的老朋友时晨老师也有类似的创作,这样我就很难给它高分了。”
“我是看了豆瓣上许多网友对这本书推理方面的疏漏解析,说实话,这本书在推理上确实做得不完美,甚至连能不能做到差强人意也不好说,而且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武打场面,”我想了想,还是不把话说得太死,“虽然武戏和文戏双双失败,但我觉得作者在许多地方挺用心,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这个等回我们再说。”
“就像推理方面颇多瑕疵一样,作者在行文上看似圆融,其实细究也有不少问题,”高千拿着手机,认真查看自己做的笔记,“比如会突然冒出‘投资入股’‘闪现’‘出道’这些过于现代的词汇,又比如称文雨同‘榜眼及第’,这个词显然不对,古代只有进士及第,表示在殿试中取得前三名,而榜眼其实就是殿试的第二名,直接说‘中了榜眼’即可。还有‘江山代有才人出’是清朝赵翼的诗句,这本书虽然是架空,包罗了金庸古龙温瑞安等多位名家的元素,但这句话也略显突兀了些,改成‘长江后浪推前浪’岂不更好?”
“这些地方说实话,编辑和校对应该改过来的,”匠仔挠挠头说,“换成我就肯定会圈出来让编辑改,另外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细节,比如杜荻刚出场时,作者写她‘手如柔荑,肤若凝脂’,问题是她会骑马,又不会武功,怎么把手和皮肤保养得这么好呢?”
“所以我感觉,作者无论是剧情文笔还是推理设计,都是远看并无大碍,细究破绽重重,”高千看向我,“要不现在来谈谈优点?”

“先说一个小点,因为武侠世界里有迷烟的存在,众人处于‘暴风雪山庄’(封闭空间)但不肯一起过夜,也有了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但同时也因为轻功和内力的存在,无足迹密室等本来要颇费一番脑力的谜题也变得无足轻重了。接着是重点——
在青梅庄的部分,每一章的开头,都相当于主线之外的间奏,可以看作是主角唐不疑的回忆,”我深吸一口气,声音略微颤抖,“其中有一章,提到六扇门的几位大佬,一位叫郑禹的极其重视律令,而另一位叫何池的则将江湖道义视为唯一准则,至于唐不疑,则是两边都不赞成,或者说对两边都很钦佩,当他遇到具体问题,只好采取折中之策。”
“他的做法看似妥当,但其实并没有解决本质问题,”匠仔补充说,“这个小故事里,问题的根源在于将军岳虎本人的暴戾,唐不疑用推理找出了杀害岳虎儿子的义士,让岳虎不至于迁怒于无辜,接着又设法让义士脱身,全了江湖道义。可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岳虎的暴行仍然是一大隐患,江湖中人更可能仿效此举,行刺朝廷官员。作者也借唐不疑的话说,‘推理可以做到的实在太少了’。”
“所以,我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是武侠的‘侠’?”我看向三位比我年轻得多的朋友(以及爱人),“既然这本书是武侠推理,那么在‘推理’拉跨,‘武’也不太行的时候,‘侠’又在哪里呢?”
“这本书也没写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啊,”小兔看向我,“直接说答案吧。”
“我的理解是,侠是为了弱小,或者说自己本身就是弱小,勇敢地面对强者,为弱小者争取应有的权利,”我想了想说,“侠的行事和手段,并不一定是合法的,甚至可能是暴力的,‘侠以武犯禁’嘛,但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烈之美,从古至今都让人迷恋。”
“我怎么突然想起了日本的那位仍然被妹妹爱着的兄长,”高千脸上混杂着苦涩与悲伤,“如果小说里的青煞不是动辄就斩草除根,也许也能当得起一个‘侠’字。”
“所以看似本书无‘侠’,但其实不管是唐不疑,还是青煞,又或者是魏彻,身上都有一些‘侠’的精神,”我总结说,“能让我们思考何为‘侠’,也可以说是本书的一大贡献。”

“那么我来谈另一个优点,”匠仔举杯示意自己要接腔了,我也顺势和他来了个“击掌奇袭”,“虽然推理小说和武侠小说都是类型文学,但两者风格可谓大相径庭,说一句‘水火不容’也不为过,推理需要冷酷到极致的严谨,而武侠需要快意恩仇的热情,那么,怎么唱好这首‘冰与火之歌’呢?”
“比如将某种武功作为推理中的重要元素,”我说,“《老虎残梦》中,女主角就出现了内功尽失,无法使用轻功的情况,对故事的谜题和推理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材料。”
“其实金庸小说中也有此类推理,”小兔显然是金庸迷,“《天龙八部》中就有因为丐帮副帮主马大元死于自己绝技之下,丐帮中人就怀疑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家是凶手。虽然这个推理是错的,但至少也算是个推理。”
“那么亚戈找出其他解决思路了吗?”高千问道。
“亚戈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思路,推理小说,尤其是传统本格推理小说,爆点往往在最后几章,可以说全书的前半部分,甚至95%的部分,都可能是乏味无趣的走访调查等环节,而武侠小说不然,它的爆点可能遍布全书。那么,将武侠小说的快节奏,和推理小说的最后爆发结合起来会怎样呢?推理小说的顽疾能就此解决吗?”
“理论上似乎没问题,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吧,”我说,“《青之毒》自己不是也没做到。”
“这个也先按下不表,”匠仔顶着我们的白眼,硬生生地卖关子,“我觉得本书最精彩的地方——当然不是推理的部分,是作者借助一个概念,让武侠和推理两个部分联系了起来。”
“青之毒!”小兔脱口而出。

“没错,作者借‘青之毒’比喻武侠世界中,那些武功大成的大人物们‘漠视他人性命,肆意妄为的思想’。”匠仔缓缓念道:
小到市井械斗,大到天下刀兵,所害之人当以亿计。千百年来王朝更迭,沧海桑田,整个江湖已被这青色的毒素浸透,几至乌黑,无数场腥风血雨侵袭过后,人人好勇斗狠,乖戾擅杀,再无回转余地。
“而到了本书最后,那看似多余的尾声,作者其实提出了推理世界中的‘青之毒’,”我也跟着读起了书中的句子,“追求推理的乐趣,为了取乐而推理,说到底,是将人命案件游戏化,如果不以自省的责任心驱使,只会堕入修罗境地。”
“所以唐不疑听到魏彻说‘人命如草芥’会那么愤怒,”小兔说,“因为青煞——他的堂兄弟也是一生的对手也说过,唐不疑加入六扇门并非出于正义感,而是喜欢琢磨案件中错综复杂的谜团,诡异莫测的手法,他追求的是智力上的交锋,心理上的顿悟。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心中对正义的坚持,唐不疑也可能中了推理的‘青之毒’。”
“所谓的‘青之毒’,就是不把人当人,”高千一声长叹,“今天的互联网上,这样的‘青之毒’又何止千千万万呢。”
推理能做到的终究是太少了。
或者说,理性、思考、逻辑,在这个时代,终究是太无用了。

在唐不疑的回忆中,有一段对魏彻及松儿的话:人生漫长,你总会遇到凭威势处理不了的事端,到时候你便会知道推理的妙处。
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推理能解决的其实也很有限,魏彻在最后还是需要身边人的武功来解决问题。而同样的,武功能解决的也很有限,比如魏彻的长姐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最后却嫁入了东宫。
“我一开始看到还觉得恶心,凭什么要这么设计,在江湖上自由自在不好吗?”高千看上去还有些愤愤不平,“不过看到最后,才觉得作者这样的描写另有深意,连魏彻也明白,‘再怎么在外边行侠仗义,平冤昭雪,都比不上大姐为家族献身嫁进宫里有用’。”
“书里也说了,这位长姐眼界高,目标远大,江湖已经满足不了她,‘嫁进东宫反而是大展拳脚,参与政事的最好机会’,”小兔也有些黯然,“也就是说,‘在江湖中肆意驰骋,开门立派,快意恩仇’,终究不如权势更让人着迷。”
“但话又说回来了,”匠仔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插话,“权势固然令人着魔,但就查明真相来说,还是需要推理这件武器,对魏彻来说,这是他‘在皇权面前挺直腰杆’的武器,当然,他本身就有权势,这是个大前提。”
“其实之前读《冥海花》时,我们就注意到,在推理小说里,你只要有机会说话,说得有理,那就必然有人会听。但武侠小说则不然,拳头才是真理,没有武功的小童王零丁即便看穿真相也需要武功高手为他站台,”我补充说,“而对于武功平平的唐不疑和魏彻,他们也得靠六扇门的招牌,还有家族的赫赫威名,说的话才管用。”
“推理能做到的,实在是太有限了。”
我们一起默哀一秒。

“对了,你刚才说‘按下不表’,是要表什么呢?”高千看向匠仔,一副“你不说清楚就别走了”的架势。
“我是在想,如果不局限于武侠,有没有推理小说和其他类似的类型文学完美结合的作品呢?”匠仔笑着指了指我身侧的书架。
“《折断的龙骨》!”
“如果把米泽穗信书中的那些奇幻设定,改成是某种神奇的武功的话,是不是也能把这本书理解成是武侠推理呢?毕竟,武侠世界里也有神奇的易容术、缩骨功、移魂大法,那和奇幻有多大的差别呢?”
“虽然这本书也超级棒,但我还是觉得,武侠推理应该更中国风一些,”小兔把《青之毒》插到《折断的龙骨》旁边,“希望有志于此的国推作者继续努力吧。”
“或者联系一下《朱公案》的作者广思老师,再给朱公加点料?”高千说。
“如果广思老师看得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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