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从 Substack 挖掘生产消费的另一种形式
在当代数字媒体版图中，Substack 正引发超出其自身用户群的广泛关注。它并非仅仅是一个写作工具，而更像是在检验互联网信息秩序的新尝试——Substack 所代表的趋势被其联合创始人称为媒体经济的剧变 (seismic shift in the media economy)，核心是赋予写作者和创作者更大的所有权与独立性。该平台推崇 Email-First (电子邮件优先) 的内容分发模式，通过直接将文章送达订阅者的收件箱，刻意绕开传统社交平台的算法推荐和流量驱动逻辑。
这种策略旨在重建创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直达关系，挑战由平台算法垄断信息分发的现状。
正因为 Substack 引发的机制变革触及了信息传播的底层逻辑，即便从未使用过它的读者也有理由予以关注。首先，在信息分发层面，内容通过电子邮件直接抵达用户，不经平台算法的筛选调控。科技记者 Casey Newton 在 2020 年就指出，这种方式如同经由气动管道传送信息，中间没有任何算法参与。Substack 可以看作对 Facebook、Twitter/X 等以算法主导受众触达模式的一种批判。对于习惯了由推荐系统支配信息来源的用户而言，这种改变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与启发。其次，在平台结构上，Substack 强调创作者对用户关系的自主掌控——作者可以导出订阅者名单，将这些关系资产带离平台，有别于传统社交媒体将社群锁定于自身围墙花园的策略。再次，在用户关系上，「订阅」而非「关注」的模式为读者与创作者建立起更稳定且由用户自主选择的联结。尽管调查显示，通过电邮获取新闻资讯的人并不算多 (全球约 16%，美国约 22%)，但是这种直达式传播路径的兴起已经在悄然改变大众获取信息的方式。
Substack 作为一种互联网内容分发新路的探索，正在引发关于算法分发与直达关系、封闭平台与开放协议、媒体生态演变与用户自主性等一系列讨论。如果把 Substack 视为可观测的媒体实验场，它为不同角色提供了现实议题：
- 对产品与增长团队，平台内生分发占比与跨端分发能力可作为获客成本重估的参照；
- 对出版与品牌主，订阅‑优先的收入结构与清晰费率，有助于将编辑策略与商业化目标在一个生命周期内做同域迭代；
- 对研究者与政策制定者，创作者直连读者的扩张，正在重塑平台治理、支付通道与应用商店规则的边界条件。
对此，我们通过本篇文章理解 Substack 所反映的深层趋势。因为它折射出未来互联网可能的演进方向与挑战。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将 Substack 简单视作解决当代互联网所有痼疾的万能钥匙；它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数字生态，还需要时间和实践的检验。与其等到这些变化在更大范围显形，不如从现在就把 Substack 纳入你的方法论与仪表盘。
Substack 与「直达关系」的兴起
「直达关系」指创作者与读者之间不经平台算法筛选、可迁移、可验证的连接。它并非新名词，却在近两年被系统化为一种产品底色：Email-First。Substack 把邮件作为默认分发通道，再叠加平台内的发现组件 (Notes、推荐、排行榜)，让直达和聚合同时存在。本节聚焦其形成机制与边界，并与 Twitter/X、Facebook、Instagram 的算法分发做对照，以阐明为何这条路径会在当下走红。
社交媒体的算法逻辑
算法平台以预测兴趣为核心：Facebook 在透明度中心说明，其 Feed 依靠大规模机器学习对内容排序，以解决信息过载下的个性化呈现。Twitter/X 明确区分「为你 For You」与「关注中」，并在帮助中心与工程博客解释：Timeline 与趋势榜单由算法决定，按「此刻流行」优先，且会使用互动等信号进行排序。Instagram 方面，官方长期公开其排序依据；2024 年又把创作者核心统计口径调整为 Views，提示平台将以被看见作为统一衡量维度。在算法平台上，触达与分发权受制于动态的排序系统与指标变更，创作者与读者的连接强度会随推荐权重波动。这种机制能高效放大新内容，却弱化了关系的稳定可迁移性。
算法传统社交媒体中主导了信息流的呈现。Mark Zuckerberg 在 2022 年中透露，Facebook 用户动态消息中约 15% 的内容来自用户未关注的账号。到 2025 年已有分析指出 Facebook 动态消息中来自非关注账户的内容占比最高可达 50%。用户越来越依赖平台推荐来发现内容，信息分发的主导权因此牢牢掌握在平台手中。
算法逻辑意味着平台对内容曝光具有高度控制力。平台通过分析用户偏好和行为数据，对海量内容进行筛选和排序，以最大化用户停留时间和互动频率。例如，据 Hootsuite 2024 年统计，Facebook 粉丝专页平均每篇帖子的自然触达率仅约为关注者的 6.4% (基于全球范围内企业专页数据)，算法大幅限制了未付费内容的受众范围。创作者即便拥有大量关注者，也必须迎合平台算法规则才能获得曝光；用户则被动接受算法选定的信息流，逐渐习惯于让系统替自己筛选资讯。
Email-First邮件至上
面对算法主导的信息分发，Substack 提出了 Email-First 的解决方案——以电子邮件为核心通道，将内容直接发送至订阅用户的收件箱，绕开平台算法的干预。Email-First 的技术基础是开放协议：邮件遵循 IETF 的 RFC 5321/5322 (SMTP/IMF)，由跨组织网络共同维护，而非某单一平台的私有接口。对创作者而言，这意味着可以在不依赖平台内推荐的前提下，把内容稳定送达收件箱；且名单具有可携性。Substack 的官方帮助中心明确：作者可在后台导出文章、订阅者名单与统计，用于迁移或备份。在数据治理上，Substack 将出版方 (作者) 视作数据控制者，平台多以处理者身份提供工具，这强化了名单归作者所控的制度安排。
Substack 联合创始人 Chris Best 在 2020 年 12 月接受 The Verge 采访时所强调的，电子邮件新闻通讯的奇妙之处在于：创作者可以直接和读者建立关系，把内容推送到读者手机主屏上，而不必经过 Facebook 等平台的算法关卡。这种通过邮件建立的直连通道为创作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主性保障，也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纯粹、聚焦的阅读环境。另外，Email-First 并不排斥多端播放。2024 年 4 月，Substack 与 Spotify 打通免费与付费播客分发，已订阅者可在 Spotify 端解锁付费节目。这说明直达是关系形态，而非单一介质。
对创作者与读者的改变
「直达关系」模式对内容作者和读者都带来了深刻改变。
- 对作者：Email-First 把关系经营前置为产品默认动作——订阅来源不仅来自外部引流，也来自平台内的网络效应。Substack 官方在 2024 年公开两组口径：其一是推荐 + App 驱动 50% 的新增订阅与 25% 的新增付费订阅。其二是同年后续说明平台网络贡献超过 50% 的新增免费订阅与超过 30% 的新增付费订阅。两个口径的共同点是：发现组件成为直达之前的重要前置环节，但关系一旦建立，后续沟通可以绕开算法信息流；
- 对读者：收件箱成为稳定入口，而非不断变化的信息流。与平台推荐相比，邮件订阅具有可撤回与可迁移特征——用户随时退订或迁移到其他客户端，不受某 App 的可见性政策影响；这与 Twitter/X、Facebook、Instagram 的「平台内推荐—曝光」路径形成清晰对照。
当联系通道稳定时，读者行为更接近关系决策而非刷流决策。这在新闻消费侧有外部印证。Digital News Report 2024 基于 47 个市场、9.5 万+ 在线样本指出：平台生态与新闻关系在年轻群体中正在重构，媒体正探索以邮件与播客重建粘性。而在 Digital News Report 2025 进一步强调数字订阅增长停滞，提示供给侧需要把关系保真度而非曝光峰值作为核心指标。
对互联网公民的改变
即使从未使用过 Substack，这种「直达关系」模式背后的理念也与所有互联网用户息息相关，涉及信息消费权、平台依赖风险和用户关系资产等重要议题。内容生产、品牌传播、教育培训、媒体经营，都在回答同一问题：在可变的推荐系统之外，如何保有一条可迁移、可验证的受众通道？Email-First 提供了技术与制度上的答案——开放协议确保通道不被单点垄断，名单导出与作者作为数据控制者的定位让资产可以跨平台结转；而平台内发现组件则承担增长责任、降低冷启动难度。
对普通用户，这意味着信息主导权的再分配：你可以把关注从「刷到什么就看什么」，转向「我选择长期接收什么」；在算法平台继续高效发现新内容的同时，让关键来源通过邮件维持长期联系。Instagram 以 Views 为统一指标、Twitter/X 调整「为你 For You」排序、Facebook 强化 AI 排序等变化，都表明平台内的曝光规则会持续更新。Email-First 与平台发现组件并非对立：前者解决关系留存，后者解决关系生成，两者合在一起，构成当下可复制的增长路径。
理解并关注 Substack 所代表的直达关系实验，有助于我们反思当前的互联网内容格局：信息消费主导权能否回归个体？我们对平台的高度依赖是否有更好的解法？以及如何将用户-创作者关系视作一种长期的数字资产来维护和保障？这些问题的答案，关系着每一位网民获取多元真实信息的未来。
协议与平台：Substack 的特殊定位
在信息分发的坐标系里，平台与协议指向两套不同的基础设施：前者以单一公司的产品与数据库为中心，强调统一体验与快速迭代；后者以开放规范为边界，允许多实现、多客户端协同。理解这一区分，是把握 Substack 的现实位置与未来边界的关键。本节在前文 Email-First/直达关系与算法平台对比的基础上，聚焦 Substack 何以同时具有平台化能力与协议留存两种特征。
协议与平台的基本差别
协议与平台就好比围墙花园和公共公路。平台通常被比作围墙花园，由单一公司控制内部规则和数据，用户在其生态内享受服务但也被锁定其中。例如，Facebook、Twitter/X 等平台以封闭架构运行，它们不提供与其他服务直接互通的途径，平台拥有对内容分发和用户关系的完全主导权。相反，协议是通过开放标准允许不同系统互联互通，任何人都可按统一规则参与。电子邮件、RSS、Mastodon 所基于的 ActivityPub 等都是协议例子，它们强调互操作性与开放接入，而非单一主体的控制。
协议的要义在于可互通、可迁移、可替换。以电子邮件为例，SMTP 作为开放网络标准，使不同服务商与客户端之间的邮件可达成为常态；这是一种「无须平台许可」的连接。W3C 的 ActivityPub 作为开放社交协议，为客户端‑服务器与服务器‑服务器联邦交付定义了接口；虽然标准发布于 2018 年，但 2024 年 Meta 把 Threads 以可选方式接入联邦，证明该协议在 2024‑2025 年仍具现实适用性。Mastodon 作为 ActivityPub 的代表实现，提供账户迁移功能，支持将关注关系迁移到新实例并在旧账户显示已迁移提示。
平台的要义在于聚合、分发与一致体验。Substack 的 App、Notes、推荐与榜单等功能，把发现与留存纳入单一产品路径，这是典型平台策略。协议强调关系可携带，平台强调关系可放大。两者并非对立：协议解决可迁移与互通，平台解决发现与规模化。
Substack 的双重身份
Substack 的定位兼具平台与协议色彩。一方面 (平台)，它提供类似传统平台的一站式界面和托管服务，包括网页、应用、付费墙、推荐功能等。Substack 在移动端与站内流中做发现组件功能，降低冷启动成本；其官方描述 App 为「最强增长引擎」，与 Notes/推荐等组件形成站内网络效应。
另一方面 (协议)，它又声称赋予创作者更大自主权，允许导出订阅用户名单等数据。它以 email 为默认分发通道，并提供 RSS 与数据导出，使创作者能把读者关系迁出平台，具备协议留存的属性。例如：
- RSS：官方帮助页明确，任意公开刊物的 RSS 在
https://{name}.substack.com/feed中； - 播客私有 RSS：付费订阅者可通过每人唯一的私有 RSS 在第三方播客 App 解锁付费音频；
- 数据导出：后台可导出文章、订阅者名单及统计；导出可按筛选列选择字段；
- 数据角色：明确出版方 (作者) 一般为数据控制者，平台多以处理者角色提供工具；
- 合规与反垃圾：支持双重确认 (double opt‑in)，并对未获同意导入的邮件名单采取限制措施。
然而，Substack 虽允许数据导出，其生态仍有典型平台的锁定效应。订阅名单名义上属于作者，但读者实际关系依然绑定在 Substack 平台环境内。例如，作者若想使用更高级的邮件营销手段 (分组、自动化等)，必须离开 Substack 的系统才能完全实现。而且，对于 IAP (内购) 也有限制。读者在 iOS 内购订阅时，作者仍获得订阅者邮箱与付款历史，但无法导出其支付方式，离开平台时亦不能带走这些账单信息。这一点反映出混合架构的张力：Substack 一方面以开放姿态吸引创作者 (承诺「名单是你的」)，另一方面其产品又未提供与外部工具的无缝对接，从而在客观上鼓励用户留在平台内。就好像围墙花园的隐形存在——虽然大门敞开，但里面的土壤和养分仍由平台掌控。
用户理解协议与平台的必要性
在当今日趋封闭的数字生态中，普通用户理解「平台 vs 协议」的区别不再只是技术话题，而是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的核心话题：
- 对于作者，资产边界可计算。Substack 的导出、数据角色与 IAP 限制明确了可携带的信息维度 (邮箱、订阅状态、历史收入 vs. 不可携带的支付方式)，便于在预算与合规上界定留在平台/迁出的成本；
- 对于读者：选择权与迁移权可见。即便在 App 内消费，读者仍以邮箱为锚点，与作者保持可迁移的联系；而在更开放的联邦网络中，用户与社群可以通过 ActivityPub 实现跨站可关注与账户迁移；
封闭平台往往不支持数据自由迁移，用户一旦深耕其中便仰人鼻息——若平台关闭、规则剧变，个人多年积累的内容和社交资产可能瞬间化为乌有。例如，2019年，Myspace 因服务器迁移失误，永久丢失了 2016 年以前用户上传的全部内容，包括超过 5 千万首音乐作品和无数照片视频，再无备份。
这些教训表明，将数据与关系完全寄托于某一平台，风险极高。平台没有义务在寿终正寝时替你保存或搬运数字家当，甚至可能像 Myspace 那样突然事故删库。只有在开放协议框架下，用户才能真正做到数据自主人，不因单一平台的兴衰而失去数字资产。
近年的互联网动态进一步凸显理解协议逻辑的重要性。以社交媒体为例，Twitter/X 在 2022 年易主后推行了一系列令用户不满的政策，不少人萌生退意。然而传统平台的困境在于：用户即使想出走，也难以携社交关系一同迁移。相比之下，去中心化社交协议提供了优雅的解法：用户若不满某个服务器的运营，可随时将账户迁移到另一服务器，原有关注者关系也可一并携带。用户可以把关注列表和内容带到任何支持该协议的新平台——这种自由迁徙的能力在旧式平台上几乎是天方夜谭。正因如此，当 Twitter/X 陷入动荡时，大批用户涌向 Mastodon 等基于开放协议的替代品，渴望掌控自己的社交命运。这股趋势说明：理解并运用开放协议，并非极客的专利，而是每个数字公民都应具备的意识。只有明白平台的围城局限，用户才会意识到自己的人际网络有多脆弱，进而主动寻求更可控的方案。
在数字时代，用户的关注列表、好友网络、创作内容等都成为珍贵的关系资产。然而在平台逻辑下，这些资产常被平台视作自有资源加以垄断，用户既难以导出，也不得不面对平台单方面改变规则的现实。对于普通用户来说，这无疑是个两难困境。尤其当个人深度依赖某平台获取信息或维系社交时，这种锁定效应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和现实成本。理解协议思维能够帮助用户认清：理想的数字关系应当是可携带的、平台应为用户服务而非挟制用户。当用户拥有这种认知，就更可能在选择数字服务时考虑其开放性，避免将所有鸡蛋放入一个篮子。
Substack 与「发现」的矛盾
Substack 把直达关系当作基础，却又密集建设 Notes、排行榜与交叉推荐等平台发现组件，让读者在 App 内滚动浏览、快速关注与转化。它一边强调内容直达收件箱与作者可带走名单，一边又在站内制造高频曝光与聚合入口。这种「通道 vs 广场」的巧妙拼搭，并非修辞，而是增长与自治之间的真实取舍。
从平台数据看，Substack 的「内生发现」已成为新增订阅的主力通道。这其中含义很直接，没有「内生发现」，新增曲线会变薄；只有「直达关系」，实现海量长尾作者建立起可复制的冷启动路径很有难度。Substack 因此持续迭代推荐网络、在 App 内突出发现页/排行榜，并引入 Boost 这类在恰当时刻自动弹出折扣以促进转化的增长工具。
通道与广场的巧妙拼搭
如果 Substack 没有站内的内容发现机制，用户订阅关系将难以扩张，平台生态也会趋于静态。正因如此，Substack 的定位正面临通道与广场之间的相互影响：它一方面标榜自己是邮件直达的信息通道 (channel)，让创作者直接触达读者；另一方面又在有意打造一个内容聚合的平台广场 (square)，希望用户在此停留和社交。
随着用户规模扩大，Substack 逐步引入广场式的聚合体验。最明显的转变是 2022 年推出的 Substack 移动应用和 2023 年上线的 Notes 动态流：这些举措把原本分散的单个订阅邮件集中到同一个应用/页面中展示。这时，Substack 不再是隐身的管道，而变得像一个内容平台——读者开始在 Substack App 的首页浏览各种更新，仿佛置身于一个公共广场。除了 Notes，Substack 还推出了更多的站内发现组件，比如排行榜、交叉推荐和增长工具：
- Notes：短内容的信息流。官方把 Notes 定义为创作者与读者进行短帖、链接、图片、引述与评论互动的场域，并明确说明其落点是在 App 首页信息流触达新读者；平台博客也将 Notes 描述为触达新受众的最佳方式。这与邮件直达形成结构互补：邮件保障关系留存，Notes 负责关系生成；
- 排行榜 (Leaderboards)：把增长可视化。官方帮助页解释排行榜的目标——帮助创作者发现同行、协作对象，也让读者按品类浏览头部与上升最快的刊物；平台博客同步推出新视图以提升可浏览性。读者端还能直接进入各类目 (如 Business/paid) 的 Bestsellers 子页，构成一条可点击—可订阅—可付费的浅转化路径；
- 交叉推荐 (Recommendations)：让作者网络自增长。帮助页给出完整的推荐操作路径与互荐提醒机制：当你推荐他人时，对方会收到提示并被鼓励回荐，从而在作者—作者之间形成网络效应；官方在 2024 年亦强调其驱动 50% 新增订阅的作用；
- 增长工具 (Boost)：自动化的转化助推。2024 年上线的 Boost，会在合适时机向高活跃读者展示折扣或特别优惠，目标是优化付费转化。这把人货场的三要素都留在站内，进一步增强了平台化分发与商业化的闭环。
这套发现组件与 Email-First 的通道逻辑并置，带来两组结构性矛盾：
- 排序权与自治权：Notes/排行榜/推荐都需要排序或选择标准，而邮箱直达强调作者对名单与触达节奏的控制。当「发现成功学」奏效，作者会在站内曝光与名单自治之间摇摆。官方也承认发现算法应同时帮助新人与头部作者，但这意味着 Substack 不可避免要扮演某种编辑/排序者的角色；
- 短内容与长内容：Notes 与排行榜天然奖励「高频—短内容—快速反馈」，而邮件通讯以「低频—长内容—稳定关系」为优先。两者不对齐时，创作者的时间分配与调性管理会变得艰难，这是直达与发现并存的运营成本。
在理解这种矛盾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 Substack 平台中的一位作者 Isabelle Roughol，她对于 Substack 平台的这种走向矛盾、拥抱不自然的做法有着自己的看法。自从 Substack 推出 App 并鼓励读者改为在站内阅读，Isabelle Roughol 的很多订阅者被引导退订邮件而改用 App，结果她的内容呈现就在 Substack 网站上一众创作者的动态中淹没了。原本属于她的直接读者，如今变成了 Substack 平台的用户的一部分；她的个人品牌退居其次，只以一个小头像的形式出现在统一的内容流里。这种变化被她尖锐地形容为「土地掠夺」：平台从协助者变成了掌控者，创作者赖以与受众建立的无中介关系被弱化，受众关系开始被平台所有。
对照其他平台的「发现」取向
为了理解 Substack 面临的这股张力，可以将其与 Mastodon/Medium/Reddit 的发现组件设计逻辑对比：
（1）Medium：作为广场导向的典型，Medium 自诞生起就是一个中心化内容聚合平台。用户注册 Medium 后会选择感兴趣的主题标签，首页的信息流主要由算法推荐+编辑策展驱动，而非严格按关注排列。
Medium 采取人工策展 + 机器分发的策略，2024 年 8 月更新的官方指南明确三层分发，由人审挑选再以算法扩散，且对 AI 生成内容与低价值内容设置限制；外部报道亦指出 Medium 在 2024 年明显加强人工策展以抑制低质扩散。被策展的文章会被算法更多地推送给对相关主题感兴趣的用户，即使这些文章发布已久、读者未曾关注过对应作者。这使得 Medium 用户的阅读体验更像逛杂志或新闻应用：热门或高质量内容源源不断地出现，而个人定制和时间顺序并非首要考虑。这种模式下，带来了高强度的内容发现便利，但也意味着作者对受众的掌控被削弱，创作者品牌容易被平台同质化处理；
（2）Reddit：Reddit 的设计逻辑介于纯算法和纯订阅之间。它通过无数主题分区实现内容分类分发，用户自主订阅感兴趣的版块，相当于按兴趣聚合的多个小广场。在每个版块内，帖子按得票 (upvote) 和时间热度排序，最受欢迎的内容浮到前面。
这种机制体现为一种群体驱动的算法推荐：不是由后台黑箱算法主动推送，而是用户投票和参与度决定内容排名。然而，Reddit 也有一个全站聚合广场——如 r/popular 或首页 feed，会跨版块展示热门帖，这些热门帖的选择和排序实际上由算法依据帖子的热度和新鲜度综合决定。Reddit 公开承认在 Home/Best 排序中使用机器学习推荐，用户可在设置中关闭主页推荐开关；这代表一种以个性化提高发现效能、又允许用户部分退出的路径选择。因此，Reddit 既保留了用户按兴趣订阅的渠道元素，又通过点赞算法和全站热门聚合打造了公共广场。
（3）Mastodon：其产品哲学更接近通道，强调用户自主选择和按时间顺序浏览，并弱化黑箱推荐，强调趋势与标签的公开信号。作为联邦制社交网络，Mastodon 没有全局统一的算法推荐。用户的时间线默认只显示自己关注的账号所发布/转发的内容，严格按时间顺序排列。没有点赞数量决定可见度的黑箱计算，也没有平台偷偷塞给你你可能感兴趣的人。发现新的账号和话题主要靠用户主动探索，比如查看别人关注列表、使用主题标签，或者浏览所在实例的本地时间线等。Mastodon 明确反对中心化推荐，只有基于简单规则的趋势版块。
2025 年 7 月，Mastodon 4.4 将 Explore 改名为 Trending，并优化移动端导航，强调关注的标签与趋势内容的可见性——它提供发现，但尽量保持机制透明、依赖可观测的互动指标。总的来说，Mastodon 相当于把公共广场切分成无数小社区，每个用户选择在哪些社区出现，而不会被一个中央广场左右视线。
对比之下，Substack 正尝试在直达通道与平台广场之间寻求平衡，它在透明度与效率之间站在中间位置。Substack 在搭建广场时，尽量让每个作者都参与塑造这个广场的样貌，而不是由平台单方面决定推送什么。尽管如此，这种平衡依然有继续打磨与探索的空间。一方面，广场化的改造引发了部分作者的不安和不满，他们担心 Substack 最终会与他们当初舍弃的算法平台并无二致。但是对于许多普通读者来说，有适度的发现机制又确实是受欢迎的：不必跳出平台就能找到新内容，让 Substack 变得更好逛、更有粘性，这提升了用户满意度和留存率。从商业现实看，Substack 如果不打造一些广场功能，留不住用户也吸引不来更多创作者；但过犹不及地平台化，又可能背离其差异化价值。目前来看，Substack 在两者之间谨慎试探：既不完全放弃通道的原则，也适当借鉴广场的手段以维系增长。
用户体验的两难
从读者的角度来看，Substack 所追求的直达纯粹性与平台推荐带来的便利性，形成了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Notes/排行榜带来便利与新鲜感，但也把部分注意力从收件箱里的深阅读拉回到信息流里的轻滑动。如果想维持直达的纯度，读者需要自觉降低对 Notes 的依赖、或把新发现快速转化为邮件订阅。在 Substack 引入 Notes 和推荐功能后，用户打开 App 就能看到关注作者推荐的其他作者的新帖，或是排行榜上的热门文章。这种便利性无疑提升了用户体验的一面：拓展了阅读广度，让 Substack 不仅仅是几个孤立邮件，而更像一个充满新内容的社区。然而，便利的另一面是信噪比的下降和注意力的涣散。这正是一些 Substack 用户抱怨的问题：他们原以为 Substack 能提供宁静的深度阅读空间，但如今却感觉那里充斥着和其他平台一样的噪音。
从作者侧看，沉迷 Notes 的短期互动会挤占长文创作，反过来削弱留存与付费。但是推荐/Notes 对于新作者冷启动是很有效率的工具。新作者通过被推荐与 Notes 互动获得曝光，进而引导读者订阅，之后以邮件沉淀关系。该链条的可验证指标是订阅来源占比与被推荐次数；官方在 2024–2025 年公布的 50% 和 25–30% 口径即是对此链条的整体度量。而且已具备一定体量刊物的作者，可借排行榜的 Bestsellers/按类目上升获得额外「社证」；这在读者端形成声誉—转化的捷径。可验证指标包括类目榜单排名与榜单带来的新增订阅。不过这其中的矛盾就在于要帮新手，就要排序；要排序，就会伤及自治。
在 Substack 当前的产品形态下，平台尝试给出了一条中间路径，试图融合纯度与便利：一方面保留了用户自主订阅邮箱的模式，另一方面提供 App 内的发现渠道，并赋予用户一定控制权。例如，用户可以只关注邮件收件箱，不安装官方 App，也就完全看不到 Notes 等推荐内容，从而保持体验的纯净；即使使用 App，也能选择只浏览已订阅标签页，以屏蔽掉扩展推荐。从中也可以看出来 Substack 通过这种形式将用户进行分层，前者是享受宽屏深度阅读体验的读者，后者则是获取信息消费内容的读者。
这条寻找平衡点的路仍在探索中，尚未消除所有两难。Substack 的模式创新并非所有人买账，在追求平台黏性的过程中，也的确牺牲了部分直达模式下的那种沉静专注氛围。一位作者在 Reddit 上评论道：Substack 并不是一个以发现见长的平台……当它试图成为一个平台时就会走向失败。它本质上还是个带邮件列表的博客工具。这番话代表了一部分创作者和读者的心声：他们宁可 Substack 安于做工具，而不是变成社交内容聚合器。Substack 的探索旨在在两端之间找到一个动态平衡点：既避免让用户陷入完全自给自足的信息孤岛，又不重蹈大平台过度算法化的覆辙。从目前迹象看，这种平衡还在调整：例如 Substack 会根据用户反馈调整算法权重，尽量避免无意义的 Notes 刷屏；也可能逐步改进用户控制选项，让讨厌推荐的人更彻底地屏蔽掉无关信息。目前来看，Substack 至少提供了一个范本，展示了直达订阅与平台发现并非绝对水火不容，关键在于找到用户体验可以容忍并接受的那个度。
Newsletter 经济学：为什么投资者重视 Substack
广告驱动与订阅驱动的对比
广告模式的核心变量是「流量 × 广告单价」，收益波动与平台分发强绑定。平台通过大量用户注意力吸引广告投放，因此创作者和媒体往往追逐点击和曝光率。像 Facebook、Twitter/X 这类广告驱动平台，内容分发和收益高度依赖算法推荐和广告主预算，具有极不稳定因素。为迎合流量，广告模式还容易稀释内容价值，创作者不得不投其所好制造噱头，反而削弱了内容深度。
与此相对，订阅驱动模式强调读者关系的直接变现，核心变量是「订阅人数 × 客单价 × 留存」，更接近可预测的经常性收入 (MRR/ARR)。Substack 的 Email‑First 将触达权交还给创作者，使每位读者都以账户级关系存在于名单中，形成可复用的直达通道。平台抽成 10%，支付端按 Stripe 标准费率计费，因此一次新增订阅会转化为相对稳定、可归因的关系性现金流。同时，关系本身成为资产：Substack 相信人们愿意为优质内容付费，因此一直避免引入广告，用直接付费机制保证创作者专注内容质量。在这种逻辑下，读者付费成为对内容的投票，创作者和读者建立起比流量模式下更稳固的信任纽带。
在同一付费连接赛道上，Patreon 从 2025 年 8 月起对新创作者执行 10% 标准平台费，另加支付费率；Medium 的读者会员为 5 美元/月 与 15 美元/月两档，其分成根据平台参与度池分配；Twitter/X 的订阅分成受政策阈值与条款约束，创作者在累计收入 50000 美元以内可获得最高 97%，之后为最高 80%/90% 档。与之相比，Substack 的「作者—读者直连名单 + 10% 抽成」在费用与结算逻辑上更简单、可预测，适合被投资人建模评估 LTV/回本周期。
长尾作者的可能性与局限
Substack 为众多中小创作者提供了直接变现的渠道——长尾作者也有机会通过订阅关系获得收入。平台数据显示，已有超过 17000 名写作者在 Substack 上赚到钱，头部前 10 名作者年收入合计超过 2500 万美元。这表明除了顶尖少数，许多中尾部作者也尝试通过订阅获取支持。
投资者看重订阅模式的强留存—高复购—低波动。行业基线显示，订阅业务的生命周期价值取决于留存与降 churn 能力；Ken Englund (安永美洲区科技行业增长负责人) 指出，订阅收入可在有效控制流失的前提下带来更高 LTV。在邮件渠道上，作为对照的第三方平台数据表明，2024 年通过 beehiiv 发送的 156.8 亿封新闻简报中，整体平均开启率为 37.67%，显示出重复触达的结构性优势。对长尾作者而言，开启率与点击的复利，叠加年付带来的现金流前置，有机会把小而美的读者群经营成持续现金流业务。
但是局限同样明确，新闻与资讯订阅总体仍在缓慢增长/趋于停滞的区间。路透新闻研究院 2025 报告显示，多个市场的数字新闻付费比例长期徘徊在 17% – 18%。一线，新订户获取成本上升、留存压力增大。对长尾创作者，这意味着产品必须极聚焦 (利基话题、高差异度)、定价要匹配粘性，且要预留 churn 管理与支付失败挽回的运营能力。
Substack 的市场位置
在风险投资和媒体行业眼中，Substack 扮演着内容生态中一股新兴势力，并具备其平台+协议双重结构带来的护城河潜力。一方面，作为平台，Substack 提供封闭应用和社交功能，利用网络效应帮助创作者扩张订阅者群；另一方面，它允许作者拥有订阅数据的所有权，随时导出用户名单，保持对读者的直接掌控。这种设计既带来了规模化的传播优势，又赢得了创作者的信任。这也使 Substack 汇聚了一批知名作家，吸引大量读者迁移到平台上，形成早期难以复制的内容和用户基础。
资本市场对 Substack 模式的前景给予了高度评价。如果从资本视角来看，平台级增长与单位经济性是两条主线。规模与增速：Substack 于 2025 年 3 月公布平台付费订阅数突破 500 万，对应更大的 GMV 底盘与平台费收入池；定价与分发政策的可持续性：Substack 在 iOS 侧允许作者引导用户改用 Web 购买以避开商店抽成，并自动对 App 价格做等额上调以保证作者净收入，降低渠道税对作者 LTV 的侵蚀。
资金面上，Substack 于 2025 年 7 月完成 1 亿美元 C 轮，投后估值约 11 亿美元，较 2023 年社区轮与 2021 年 B 轮显著抬升。市场研究还据此估算其 2025 年化收入约 4500 万美元、对应约 4.5 亿美元写作者总收入盘子，为「抽成 × 规模」逻辑提供参照。对专业买方，这些指标把 Substack 的商业性质从内容平台进一步拉近到面向创作者经济的订阅基础设施，与 SaaS 的可预期性更相似。
估值的跃升反映出投资人对其增长潜力的信心，许多来自传统新闻业的知名记者和作家也加入其中直接面向读者。主流媒体集团同样受到触动：例如 The Atlantic (《大西洋》) 杂志主动招募知名付费新闻作者加入，以扩大自身的订阅用户群；社交巨头 Twitter 也曾收购 Revue 来布局新闻通讯服务，与 Substack 竞争。这些举措表明，无论是创业投资还是传统媒体，都将 Substack 视为不可忽视的新生态节点——一个由个人主导、读者直接支持的内容网络，有可能重塑未来的媒体版图。
「关系经济」的启示
「关系经济」下的内容消费需要重新审视关注与付费的关系。付费订阅某位创作者实质上是一种信任投资，相较于社交媒体上免费的关注，付费订阅关系更稳固、私密，也更能促使作者投入内容质量。在其它并购操作中，可以明显感觉到订阅制 Newsletter 正在被当作可迁移的受众资产被整合。2025 年 3 月，Ziff Davis 通过旗下 Everyday Health Group 收购 theSkimm，并入其女性健康资产带；2025 年 2 月，TechnologyAdvice 收购 AI 垂直简报 The Neuron，用于扩展 B2B 技术买方触达。这些案例共同点在于——并购方看重高粘性的直达订阅关系 + 可复用的变现路径 (订阅/广告/活动)，而非单篇内容流量峰值。因为在这种模式下，用户就是顾客，创作者只有让订阅者觉得物有所值，才能留住收入来源——双方的利益在直连关系中高度一致。
理解关系即资产，有助于判断信息的价值来源。Medium 以会员制汇聚内容、算法帮助发现，但你与作者之间的经济连接由平台撮合；X Premium 的创作者订阅收益与平台条款强相关，阈值、费率与政策可变；Patreon 将会员打包为社区产品，平台费 10% 政策自 2025 年 8 月 起统一到新创作者；而 Substack 的「名单可携 + 10% 固定抽成+邮件直达」让读者与创作者之间的连接更具可迁移性。选择何处付费，不仅是看哪儿的问题，也是把关系存在哪儿的决策。
Substack 与媒体的再分化
为什么记者与学者率先拥抱
新闻机构的组织稳定性与个人表达的控制权，在收缩的广告市场和平台分发重构的双重压力下出现结构性错位。独立通讯提供了一条「关系先行」的出路：把读者名单握在自己手里，以订阅而非流量作为主要约束。
专业记者与学者是 Substack 平台的先行者，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具备成熟的声誉资产和稳定的受众基础，更容易实现从传统机构到独立写作的过渡。许多资深记者 (如 The Atlantic 的 Derek Thompson) 选择离开供职多年的知名媒体，转向 Substack 开办个人通讯，以追求更大的写作自主权和个人风格表达。这类记者往往拥有忠实读者群，具备自带流量的优势——例如 CNN 记者 Jim Acosta、The Washington Post (《华盛顿邮报》) 专栏作家 Jennifer Rubin、ABC 记者 Terry Moran 以及 NBC 政论节目主持人 Chuck Todd 等都在近期投身 Substack，赌定他们的追随者愿意直接付费阅读其内容。相较普通创作者，这些拥有专业背书的记者与学者在 Substack 上更易获得成功，还因为他们的写作风格和平台机制高度契合。一方面，Substack 鼓励深度长文和个人化叙事，不受编辑部审稿周期和版面限制，适合记者和研究者发挥专长，提供有依据的分析见解。
例如 Letters from an American 作者、历史学者 Heather Cox Richardson 就以扎实的史学视角解析时事，吸引了百万级读者订阅，被誉为平台早期最成功的学者型写作者之一。再如流行病学者 Katelyn Jetelina 在 2021 年转向 Substack 开办 Your Local Epidemiologist，将专业医学知识直接传达给公众。她指出，相比碎片化的社交媒体，邮件通讯更利于展开有深度的讨论，读者订阅的是她这个人，内容直达收件箱，互动也更紧密深入。
不少学者型作者选择 Substack 还在于其学术传播的高效与自主性。Substack 平台方面表示，越来越多受人尊敬的学者和研究者将这里视为直接向公众分享循证成果的平台。通过邮件通讯，他们可以更快速公开自己的洞见，同时保持内容的深度和严谨，可视为对传统学术发表渠道的有益补充。例如经济学者 Noah Smith、科幻作家兼数据科学教授 Erik Hoel 等都曾告别原有体制，转而在 Substack 独立撰文，以更自由的语调讨论专业话题。这些案例表明，Substack 的机制与具有专业背景作者的需求高度匹配：平台为其提供了品牌声誉变现和扩大影响力的新途径，而他们的专业性又反过来提升了平台内容的可信度和吸引力。
这一波迁移的宏观背景是受众结构裂解。牛津路透研究院《数字新闻报告 2025》基于 YouGov 在 2025 年 1—2 月对 48 国、近 10 万名在线受访者的调查显示：消息来源中通过社交媒体/视频网络获取新闻的比例 (54%) 已首次超过电视 (50%) 和新闻网站/应用 (48%) ；同一篮子中，付费获取任意在线新闻的比例在 20 个成熟市场均值约为 18%。
对新闻机构的冲击
当「谁能被看到」越来越由社交平台与视频分发决定时，机构媒体与个体作者在同一注意力池中竞争。尤其是 Substack 的兴起在近几年给传统新闻机构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显而易见的是人才流失。越来越多有影响力的记者选择出走独立，这被业界戏称为「Substack 大逃亡」。在 2020-2022 年的疫情封控时期，记者出走潮尤为明显——一方面居家办公降低了离职壁垒，另一方面 Substack 等工具的易用性令个人创业写作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
此消彼长的人员变动直接威胁传统新闻机构的内容生产和读者流量。过去读者习惯从媒体品牌获取多元新闻，现在则可能追随某位记者的通讯，从而绕开媒体官网。知名记者自带的读者群被个人通讯引流走，意味着媒体机构流量和订阅收入的重构：读者的钱包和注意力在个人与机构之间重新分配，形成新的竞争态势。
面对人才和用户迁移压力，一些领先媒体机构进行了策略调整以缓解 Substack 冲击。
- 以更好的内部资源留住优秀作者。例如 The Atlantic 杂志在 2021 年底推出了付费通讯作者计划，一次性引入 9 位知名通讯作者，将他们的个人通讯直接纳入订阅体系。这些作者 (包括 Nicole Chung、Molly Jong-Fast、Imani Perry 和 Charlie Warzel 等) 继续撰写个性化内容。此举旨在结合双方优势：既给作者相对独立的写作空间和稳定薪酬，又为杂志本身增加了订阅价值；
- 强化自有新闻通讯产品。New York Times (《纽约时报》) 早在 2021 年 8 月就宣布将其约三分之一的免费电子邮件新闻简报转为仅向订阅用户提供，以增加时报订阅的附加值。同时，纽约时报还新推出多份专家撰写的深度通讯 (如语言学家 John McWhorter、社会学者 Tressie Cottom 等人加盟) 作为订户专享内容。这一策略证明颇为有效：例如诺奖经济学家 Paul Krugman 原本在 Substack 上开设个人专栏，后被纽约时报成功说服回归，在时报旗下继续向订阅用户提供内容。通过将个人品牌与机构平台绑定，纽约时报等媒体既留住了关键人才。
这些一进一出的流向共同推动了「媒体再分化」：机构和平台继续做聚合分发与品牌捆绑，个体与小团队围绕读者名单做关系经营；两侧在并购与外包合作处交汇。总体来看，Substack 对传统媒体最大的冲击还在于观念层面：它动摇了机构与写作者之间原有的权力平衡。在 Substack 时代，媒体机构必须重新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因为优秀内容创作者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依附机构，也能找到读者并盈利。这一点迫使新闻机构反思如何提供不可替代的价值，以吸引作者和读者留下。
全球语境中的差异
尽管 Substack 在美国引领了一股媒体再分化风潮，但放眼全球，各国媒体环境对这一模式的接受程度差异显著。在英语世界之外，Substack 的渗透和影响力总体不及美国，本地化的竞争者和监管因素也使各国走出了不同的发展路径。
而且不同国家的监管环境也影响着订阅制 Newletter 模式的落地。欧美国家近期加强了对大型社交平台的内容监管 (如欧盟《数字服务法》要求大型互联网平台快速移除非法内容等)，这股风潮可能波及独立通讯领域。如果某国立法将付费通讯平台视为出版商或社交媒体，订阅制 Newletter 在当地运营时就可能面临内容审查和法律责任的新要求。例如德国早有打击网络仇恨言论的严格法律，像曾经出现在 Substack 上的新纳粹内容，在德国境内即属于非法，平台理论上需负起阻止传播的责任。再如法国，对于数字订阅服务有消费者保护和税收方面的规定，也要求平台进行本地登记和遵守相关规范。虽然截至目前，没有哪国专门立法针对邮件通讯平台，但订阅制 Newletter 的全球扩张显然会涉及到合规问题：包括税务处理、用户隐私保护以及极端内容的监控。因此，订阅制 Newletter 在不同国家的发展模式不尽相同：在监管宽松、市场成熟的美英，加速招揽知名作者；在监管敏感、语言特殊的国家，则可能采纳合作、本土化运营甚至被本地平台取代等策略。
再分化不是美国独有。北欧的「高付费/高信任」环境扶持机构捆绑：尼曼实验室对 2025 年报告的解读指出，挪威在线新闻付费率达 42%，欧洲总体信任度最高的芬兰为 67%。在这些市场，机构型全包仍具优势，订阅制 Newsletter 更像是补充渠道。而在美国等高度分裂且社交媒体渗透更深的市场，社交/视频已经成为头号新闻入口 (54%)，促使作者用个人品牌承接去中介的需求，通讯与播客承担稳定关系的功能。不同制度与市场成熟度决定了再分化的路径差异：有的地方以机构整合为主，有的地方以个人化订阅为主，二者之间则出现并购与合作的中间带。
给我们的启示：信息关系、平台依赖与未来选择
在我国，绝大多数线上互动被封装在「超级应用—平台—生态」的容器里，用户关系由账号体系、推荐算法和平台侧的运营规则共同托管。对希望构建可迁移受众资产的创作者与机构而言，Substack 所代表的「可携带+直接结算」的组合，提供了一个对照系：哪些环节能在本地环境复刻，哪些必须以协议留存与跨境工具来弥补。
我国的平台依赖和「半直达」
我国网民对微信、微博、哔哩哔哩、知乎等超级平台的依赖已具有结构性特征。这些平台拥有海量用户，几乎垄断了社交互动、内容发布和消费渠道。这种高度集中导致明显的依赖风险：一方面，用户和内容创作者无法自由迁移——账号、数据和社群关系被锁定在单一平台生态内；另一方面，信息获取受制于平台算法分发和规则控制。研究者将此现象描述为平台依赖 (Platform Dependence)：内容生产者日益与强势平台形成紧密共生关系，其生存和影响力取决于平台的规则和商业模式。平台依赖风险还体现在锁定效应：中国的超级平台普遍构筑数字围墙花园，阻断与其他服务的互通，以巩固用户留存。这种封闭生态进一步加剧用户和创作者对单个平台的绑定。
2025 年版 DataReportal 的中国概览与全球报告均显示，即时通讯几乎覆盖中国已联网人口，并被视为核心的日常连接方式 (该机构据 CNNIC 等来源汇编：截至 2024 年 12 月，即时通讯用户约占网民的 97%–98%)。这一结构使「邮件列表—RSS—浏览器直达」在行为上处于弱势；而在全球 (含亚太) 层面，邮件仍保持高频使用，GWI 的月度调查给出在线成年人每月至少一次使用 email 的占比约 75%。这两组事实并置，说明了以邮件为锚的 Substack 逻辑，在中国需要额外的引导与教育成本。
微信公众平台看似提供了粉丝可触达的路径，但关键链路受平台规则制约；知乎与哔哩哔哩在会员与创作者结算上更接近平台内订阅制，但其关系资产仍托管在平台：
- 订阅号消息并非系统级直推，消息聚合于订阅流，且平台会在订阅通知中插入算法推荐的品牌内容，即使用户未关注该品牌。该设计意味着创作者对送达路径的掌控有限；
- 知乎 2024 年第四季度平均月付费会员 1410 万、MAU 8140 万，且在 2024 年实现季度盈利拐点。用户付费关系沉淀于平台账户体系，缺乏名录可携带性；
- 哔哩哔哩披露 2024 年末付费大会员 2270 万，并在粉丝充电等 VAS 中强化对创作者的订阅型收入分配，结算链条同样绑定平台账户。
这类「半直达」适合内容分发与转化前置，但难以形成可迁移的关系资产。从治理与合规角度看，中国在 2021 年实施的《个人信息保护法》确立了数据可携带的权利条款，但需在网信部门拟定条件下方能落地，实践层面仍缺少跨平台的可操作通道。
可操作的协议留存：把可携带名录做成底盘
- Substack 的启示不止于邮件好用，而在于「名单可迁移 + 结算可替换 + 内容可导出」，这是一种把资产留在协议层 (SMTP/RSS/域名) 的做法。面向我国创作者与机构，可行的组合路径是：
- 采集与合规：在平台内以 B 站、知乎作为获客入口，通过表单与双重确认征得用户自愿留存邮箱/RSS（同意范围与用途透明化），把可携带名录建立在站外；
- 多通道冗余：将核心更新同时发布至自域名站点、RSS、邮件列表，并保留平台内短帖与视频作为发现层；
- 联邦化前瞻：在可用情形下，预留 ActivityPub 等开放协议接口，降低对单一应用的依赖；
- 新闻与研究机构：将平台作为获客前端，把订阅与会员履约迁移到自域名+邮件+RSS，必要时提供只读镜像给平台端用户访问；对数据跨境与隐私评估采用名录分层，降低合规风险；
- 个体创作者：在 知乎、B 站首发「摘要—跳转—订阅」型内容，跳转落地页只做两件事：订阅邮件/添加 RSS。为不可抗力准备次级渠道，但把名单只放在能导出的系统里；
- 高校与学术传播：对期刊导读与讲座信息，优先采用 RSS+邮件的固定窗口投递，平台端保留摘要与关键图表，以便沉淀可检索档案；
- 治理波动：平台侧分发规则与账号治理的变更具有不确定性。2018–2021 年间关于订阅信息流与推荐机制的调整，虽属早期变更，却奠定了今日的交互模式。为此，平台即获客，协议才是留存应成为默认策略；
- 法律与合规：《个人信息保护法》为数据可携带留下法理空间，但实施条件未全面细化，短期更现实的路径是：让用户在协议层 (邮箱/RSS) 表达可迁移的订阅意愿，而不是等待平台型批量外带的合规通道成熟。
商业模式的本土适应
在中国互联网以广告为主导的商业逻辑下，订阅驱动的「关系经济」一直难以扎根。西方的 Substack 模式倚赖用户付费订阅内容、支持创作者直接变现；而在中国，免费模式和广告营收长期占据主导地位。超过七成用户仍习惯于观看免费内容插播广告，或仅在特定时期按月短暂充值。用户对于内容付费的心理门槛和习惯养成，都需要更长时间。少数尝试会员订阅制的平台在中国的发展体现了多重挑战，其中包括了：
- 小报童：这是一款面向微信公众号的付费订阅工具，曾希望帮助公众号作者实现内容付费。它在制度上受到平台规则限制——微信官方对公众号内容变现有严格规范，第三方收费插件使用受到诸多限制。此外支付层面，小报童需调用微信支付接口抽成，盈利空间受限。最终其影响力局限在小圈子里，未成气候；
- 竹白：面向创作者的 Newsletter 工具，提供写作托管与邮件订阅，运营三年多。2025 年 3 月 1 日起进入只读并开放数据备份，3 月 31 日全站下线并删除历史数据；备份包含全部订阅者信息与历史发布。公告未披露原因。就善后安排看，其强调数据可导出，与直达关系的可迁移性相契合，也提醒创作者预设迁移路径、定期备份名单，降低平台性风险。该案例亦显示，在缺乏跨平台互操作与开放 API 的条件下，订阅关系的延续仍依赖导出机制与自建渠道。对国内 Newsletter 生态，这是一次重要信号；
- 知识星球：作为知识付费社区平台，知识星球提供创作者创建付费圈子的服务。在制度上，它游走于监管灰度地带：因用户付费群组内容难以监管，2018 年曾被相关部门要求下架整顿。支付上，平台需要解决繁杂的抽成和分账，同时面临盗版转载等问题削弱付费动力。文化上，一些用户愿意为干货知识付费，但规模仍然有限且易受内容质量波动影响。
此外，一系列主打会员制的平台 (如早年的知乎盐选、得到 App、豆瓣时间等) 也均在探索如何提高用户留存和付费转化，但共同的制约在于：中国互联网多年来形成的免费惯性和盗版文化尚未彻底扭转。用户往往能通过搜索找到免费替代品，降低了付费意愿。同时，企业也更倾向于投放广告获取大规模曝光，而非寄望于少数订阅用户的直接付费。
综上，在广告占据约 86% 数字内容收入的市场结构中，订阅关系经济要站稳脚跟面临观念和现实的双重挑战。未来的转机或来自用户代际更迭和付费观念转变，以及内容创作者不断提供独特价值以吸引忠实付费者。但就当前而言，在广告驱动的大环境下，关系直接变现的模式仍然在小众领域探索前行。
结语｜从 Substack 看见互联网的另一条路
把 Substack 当作产品，容易争执；把它当作机制实验，更有启发：用 Email-First 建立直达关系，用可迁移的数据结构约束平台权力，用订阅而非流量来界定价值。这条路不承诺包治百病，但它提供了一套互相咬合的要素——关系可带走、分发可验证、激励可对齐——足以让创作者与读者在平台周期之外多一层缓冲。
过去两年，平台端的信号已经很清晰：以算法推荐为主的平台发现在新闻分发生态中的地位快速收缩。根据对约 2000 家新闻站点的观测显示，近两年来自 Facebook 的外链引荐下降约 67%，来自 Twitter/X 的引荐下降约 50%；路透研究所 Digital News Report 2025 亦在覆盖 46 个市场、> 92000 名在线受访者的年度调查中，将触达下降、信任走低列为主叙事。当平台端口变窄，直达关系不再是偏好，而是抗波动的基础设施。
创作者结构也在悄然调整。平台周期下的「爆款/广告」路径正在向「稳定/订阅」让位。Substack 付费订阅突破 500 万不是头部独角戏，而是把一部分中小型创作者从拼曝光引向拼留存/复购的分层市场：内容频率与续订比成为主要 KPI，交叉推荐、打包销售、线下社群等关系沉淀工具成为增长拼图的前排位置。对投资者与并购方而言，可预测的经常性收入与可自证的受众所有权，解释了订阅制 Newsletter 业态在弱周期中仍被重视的原因。
信息主权的重塑，是这条路最有含金量的部分。Substack 明确承诺作者始终拥有读者邮箱，可随时导出，即便读者主要在 App 内阅读，邮箱关系仍归作者所有。这并不等于完全去平台化，但它把关键资产从平台账面部分迁回到作者账面，显著降低平台变更—创作者受损的单点风险。
Substack 所代表的，正是未来互联网生态中一种可能性：一个以直达关系为核心、以开放可迁移为保障、以个人创作驱动为特色的内容秩序雏形。这条路并非对所有人都适用，甚至未必是多数用户的首选，但理解其底层机制和理念，无疑对所有互联网参与者都大有裨益。换言之，我们关注 Substack 的意义，并不在于鼓吹每个人都去使用它，而在于通过它看见主流平台之外的另一种演化方向。在这一进程中，Substack 无疑是一个引人瞩目的观察窗口。如何平衡信息主权 (让创作者和用户拥有更多控制权)，如何构建可迁移、互通的数字生态体系，将成为互联网下一个阶段的重要课题。这些，正是我们从 Substack 身上所看到的互联网另一条道路，也是今后值得持续追踪的演进维度。如同所有的新生事物一样，Substack 模式仍在发展中，它未必能解决当代互联网的所有痼疾，却提供了一个宝贵的实验场。在理性审视与长期观察中，我们或可从中获得启发，为塑造一个更开放、多元且以人为本的互联网秩序，累积经验和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