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爱跨越千年的寂寥
(阅读提示:本文6000字)
“所以,既然早就买了这本书,为啥一直不拿出来?”
就像常威打来福一样,高千训匠仔也一直是书店里的保留节目。原因是老板发现李让眉的《香尘灭》上架微信读书了(其实是他发现某资源分享平台上出现了这本书,才去搜的微信读书),在群里通知匠仔和高千“奇文共欣赏”时,匠仔唯唯诺诺地表示,其实这本书他早就买了,但一直放在单位,连塑封都没拆。
“我本来想等等,看作者能不能来我们这里搞签售活动,到时麻烦出版社的老师帮忙要个签名。”匠仔向我和老板投来求助的眼神,老板回了个OK的手势,随即给高千倒上一杯美式。
“那下次有机会,你请作者给我们几个都签个名,”高千狠狠地闷了一大口咖啡,仍然“余怒未消”,“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书,我们还看什么《苏东坡万有应用商店》啊。”
嘛,就像李伟长在《人世间多是辜负》里讲述的《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那般,卖油郎秦重见了名满全城的花魁王美娘后,等闲女子便难以入眼了。李伟长说:“见过世面,看过最好的风景,遇见过最好的人,品尝过最好的美事,再要想降低品位,一般等闲的,几无可能,难以将就的。”我们几个之前读过《所思不远》和《李商隐十五日谈》后,也唯有《香尘灭》能给我们以惊喜和触动了。
“有机会我一定尽力,”匠仔连连下了保证书后,示意他先来分享,“抛砖引玉也好,先抑后扬也罢,我先来分享一点粗鄙的看法好了。”

所见各不同
“《香尘灭》的优点,这本书的序言已经讲得非常透彻,我们几个之前聊她前两部作品时,也已经谈过很多。再重复一遍,我觉得意义也不大。所以我想不如反向操作一下,找一找这本书的缺点在哪里。
我注意到在《明诚夫妇不同痴》这一篇中,李让眉先引用了一段宇文所安先生的话,即李清照对赵明诚,宇文所安认为李对赵是‘心存怨意’的。李让眉则认为,李清照对于赵明诚,‘依然心怀生热’。
这两种观点哪一种更接近真相呢?我天然地偏信李让眉的看法。原因很简单,正如序言中所述,李让眉本身擅长的诗词创作,‘使她得以以创作者的自觉去品题作品,探究技法,乃至回溯作品命意和创作动因,从而实现以身代入的共情’,而在解读李清照时,除了同为词人外,她们还有身份和年龄上的相似性。换言之,让眉从自己出发来看李清照,自然就比宇文所安先生更可信一些,除非宇文所安先生请夫人田晓菲出来,才可能扳回一局。
那么,宇文所安先生是序言中所称的‘冬烘词评家’吗?我想谁也不敢下这样的妄断。事实上,在词评中,见解不同实属寻常。而双方观点的不同,更多地是出于视角的差异。
那么,我的视角是什么呢?
以一个校对的视角来看,这本书最让我‘瘙痒难耐’的,是李让眉的写作,并不会为她所引用的材料标注出处。当然,我们并不能以学术论著的标准来要求这本词评,毕竟王树增先生写《解放战争》,也未注明其引述的材料。我也相信,有读者会因为被注释打断阅读的连贯性而感到恼火。扪心自问,如果是《唐诗里的十八场旅行》,我也未必会如此苛求。而对于《香尘灭》,我还是希望能尽善尽美一些。
原因在于这本书里,有不少篇章是做的考据文章,序言中称,‘《香尘灭》中那些关乎作者时代、人事、物象、心境的各种考据,大抵针脚细密而顺情合理,如老吏断案,于看似无从措手处入手,而往往能推得最合理(也许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事实’。但问题在于,侦探断案的前提是证据扎实可信,在击节赞叹让眉精彩论证的同时,我内心依然对材料的出处要打一个问号。

与之类似的,还有遍布全书的‘玩梗’和用词。说实话,这只能说是特点,优缺与否,全看读者喜好。我其实也是喜欢‘玩梗’的,但问题在于,这些‘梗’其实颇有门槛,有的我固然能查询出处,却也不知作者援引的目的为何。
比如让眉称晏几道‘一个真诚活过的人,却在人生暮年触碰到了楚门的边界’,此处应指电影《楚门的世界》,但晏几道和楚门的关联在何处,我实在驽钝,难以想明白。又如称仇池石是‘苏轼精神上的苏珊娜’,好在让眉引用了一句歌词,我查询后方知“苏珊娜”出自歌曲《Oh! Susanna》,但追寻爱人苏珊娜,怎么就和苏轼与仇池石的关系联系上了呢?看来我不做现代诗研究是个正确的决定,毕竟我读不懂诗。
当然有些‘梗’我还略知一二,比如称晏殊‘他正是个甘心温和地走入良夜的人’,此处让眉说得很清楚,是“用狄兰·托马斯的话说”。但狄兰·托马斯那首诗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此处应是反其意而用之。又如称苏轼妻子王弗‘她就这样端坐在梦中的原风景里’,此处应是化用《故乡的原风景》来代指“过去”。又如几篇文章标题,《李清照的笑忘书》自然是化用了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可能也是根据歌曲《笑忘书》来表达‘笑着忘记过去痛苦的记录’,而姜夔的‘不在梅边在柳边’其实与《牡丹亭》和王力宏的歌并不相干,只是暗喻了姜夔情事而已。
我的猜测可能有几个侥幸闷对,也可能满盘皆输。但就像读者在寻求心目中的理想作品一样,作品本身也在寻找它的‘理想读者’。也许让眉在创作时留下了这些痕迹,也是在期待读者能通过这些细枝末节,明了她暗藏在文本中的深意。
而遗憾的是,我终究不是理想读者。”

相互生光辉
“讲得好讲得好……”在老板的起哄中,我接着匠仔开始分享,匠仔这“抛砖引玉”一下子把难度提得太高了,弄得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不好可怎么办呢?
大不了以后有机会请让眉喝咖啡赔罪吧。
“序言以张爱玲著《红楼梦魇》为例,指出让眉作词评,也是‘若我来写我会这么写、所以他多半也会这么写’这般以以身代入的潜意识去读解宋人宋词的。那么我就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一下,如果我来写这般文章,该从哪里学起。
其实我以前也写过关于李煜和白居易的文章,文章质量自然不能和让眉的佳作相比,但也正因为此,我在读《香尘灭》开篇的李煜这一章时,意外地发现‘含白量’很高。李煜两首代表词作,《浪淘沙》以‘天上人间’作结,让眉说,‘玄宗贵妃故事是前朝用滥了的旧典,但多被用以侧写感怀,少有人真能亲为体代,而李煜却正是有资格用此托喻的一位’。此论精彩至极,李后主与唐明皇跨越时空被联系到了一起。而《乌夜啼》中的‘寂寞梧桐’也是出自白居易《为薛台悼亡》诗‘半死梧桐老病身’,盖因白居易此诗,梧桐成为了丧偶失欢的代名词,李煜词中用典如此,自然‘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而在文章结尾,李让眉提到李煜之女李芳仪在宋太宗兵败高粱河后被掳入辽庭,被辽圣宗耶律隆绪封为芳仪。这位辽帝‘通晓汉文,能作汉诗,更酷爱白居易,曾亲“以契丹字译白居易讽谏集,召众臣等读之”’,这是白居易在全篇中的第三次出现。这里,白居易所代表的,则是如春水东流一般弱而不衰的中原文化。

在接下来的篇章中,白居易仍然频繁出现,类似的还有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李煜之女的故事是他在曾在辽修过国史的汉人赵至忠所著的《虏廷杂记》中发现的,苏轼取消扬州‘万花宴’是由晁补之执行的,李清照赵明诚夫妇将居室命名为归来堂,亦是致敬夫妻二人共同的前辈“归来子”晁补之。当然,晁补之并没有以传主身份出现在李让眉的书中,与之类似的还有王安石,他在二晏的篇章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几有‘喧宾夺主’之嫌。
让眉在后记中说,她笔下的词人‘因时空阻隔,他们大多不曾实际相见,但在最终的成稿中,魂性光华,相与间却生出了奇妙的辉映’。我觉得这正是全书精彩之处,诸位词人穿插在彼此的篇章之中,而让眉的妙笔便致力于他们‘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如此,全书也就熠熠生辉了起来。
而论单篇文章的妙处,也可化用让眉对姜夔《疏影》一词的评价,姜夔词作‘事典纵横,有志怪、有诗语、有史事、有笔记’,让眉的文章同样讲述词人故事,赏析词作妙处,更以诗史互证,探寻隐秘真相。姜夔词‘如一组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齿轮,偏偏啮合精密,斑驳周旋,往来相续,直令人目不暇接’,让眉同样将故事、评述、分析融为一体,几不可分,让我不禁直呼‘一落笔,便是天然好言语’。
但在此之上,更让我觉得精彩的,是让眉评价姜夔词作中的典故‘终始相互勾连’,而她的文章起笔也往往出人意料,比如写辛弃疾和姜夔的一篇文章,却从一方砚石起笔,尔后笔随意走,姜夔和辛弃疾、陆游等人的故事依次铺开,最后却又回到这一方砚石之上。又如写苏轼,让眉不写‘黄州惠州儋州’乃至杭州湖州这些对苏轼而言可能更重要的城市,反而从不太引人注目的徐州入笔,但纵观全书,这一篇堪称草蛇灰线,伏笔千里。
额,高千你有话要说,那我先到这里打住。”

不见西湖月
“我担心小兔把我要说的全说完了,实在抱歉,打断你啦,”高千落落大方地开始分享,“作为‘槛外人’,让我分析词人词作,我肯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匠仔从他作为校对的视角来看这本书,虽然得出的看法也只是一孔之见,但至少能说出子丑寅卯来。那我的角度是什么呢?和让眉一样以金融女的视角来读这本书吗?那显然太过荒谬了。我所想到的一个切入点,是从推理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毕竟对我们推批来说,万物皆可推理嘛。
比如,为什么这本书叫‘香尘灭’?
答案看似简单 ,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就叫《香尘灭》。但这一篇怎么看都与全书其他篇章不同,比如叙述笔法更多地以身代入,又比如行文结构更像故事而不是考据或者赏析,更比如,前文各个章节的伏笔,在最后集中爆发开来。
是的,就和推理小说的高潮一样。
比如文天祥来到徐州,这里的戏马台曾是刘裕点兵所在,辛弃疾昔年百般请战不能,曾为戏马台赋诗。而徐州燕子楼,更是与白居易和苏东坡密切相关。让眉前文《燕子楼不空》便已述及。而文天祥的北上,亦是呼应了全书开篇李煜的北上。
宋词以李煜而起,以文天祥而终。故“香尘灭”,既是文天祥词中一句,更代表了宋朝这‘造极之世’的覆灭,同时也表示了宋词这一美好的事物终将‘烟消云散’了。
而再细读《香尘灭》这一篇,我们会发现在文前,作者已经表示,这一篇有三位主角,昭仪王清惠、琴师汪元量和丞相文天祥。

在文中,这三人互有交集。以汪元量为媒介,文丞相和王昭仪有过隔空唱和。如王清惠北上时曾作《满江红》一词,由汪元量抄出,文天祥的友人邓剡抄录给文天祥看,文天祥和了一首《满江红》,按让眉的说法,文天祥虽是托王昭仪的视角作词,但‘他仍在刻意将男儿推至画卷的正中’。
我由此想到,王清惠、汪元量和文天祥,或许代表了三种宋词。王清惠代表了女性词作和宫廷词作,汪元量代表了乐工之词,而文天祥,则是文人士大夫之词的代表。
以此再回看全书。我们可以把让眉笔下的几位词人一一套入这个框架内。比如李清照之于女性词作,李煜之于宫廷词作,姜夔之于乐工词作,苏轼、辛弃疾、陆游等之于文人士大夫词作。
而在《香尘灭》中,通过几首词的唱和,我们可以看到几种不同的美学追求,乃至生命追求。比如文天祥对王清惠的‘问嫦娥,相顾肯从容、同圆缺’之句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而到了汪元量笔下,则是对江山覆灭的哀叹,‘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以及对他侍奉的杨太妃等人命运的无限伤感,‘有谁知、海上泣蝉娟,菱花缺’。
让眉说过,‘对作品而言,排座次、论高下的思路本就是反鉴赏的’。我也没这个能力去分辨几首《满江红》的优劣。对我来说,更加重要的是《香尘灭》本身,这是一篇很好的故事。尤其是故事最后,李让眉借香尘为喻,指出世间种种,皆是香尘。
前香化作尘土,堆积沉降,总会涵养出一片干干净净的、新的人间来。生活其中的人们终将离开种种刻骨旧愁,直到他们满怀眷恋地、化为新的香尘。”

双线的交响
“我感觉我都没什么可讲的了,”老板苦笑着上台,摸了摸自己有些危机的脑门,“《毒巧克力命案》是越后面分享越有优势,我们交流却是先讲的人占了先机。所以我刚才一边听一边烦恼还有什么可讲的,侥幸总算又稍微琢磨了一点出来。
我的思路是‘找共性’,除了文人士大夫之词、乐工之词外,书中的词人还有没有什么共性可以挖掘呢?
我注意到一点,书中词人的感情生活,似乎都不圆满。比如常被我们视作才子佳人典范的苏轼和王弗,让眉就说‘大苏喜欢有趣的人,也需要人欣赏并回应他的有趣’,而王弗则‘对苏轼却往往犹长姊视弟,常代位公婆对夫君进行劝导’。更何况据南宋成书的《东园丛说》中记载,苏轼少年时有‘邻家豪右之女……一夕来奔’,最终‘以守前言不嫁而死’。换言之,苏轼少年时心中的爱情第一人选并不是王弗。
而对于李清照和赵明诚,让眉在标题里就强调‘明诚夫妇不同痴’。在文中,她也着重强调二人的截然不同:“妻子秉性浪漫,敏锐而善感,重视艺术价值、风骨格调,故而高举而务虚;赵明诚治学踏实,钝感却纯粹,重视学术方法、物事依据,故而经济而务实”。
当然,让眉再三强调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着重提到‘在生死关头,他们最终都用行动舍弃了一部分自我,而致敬了对方的爱物’。但另一方面,让眉也不得不承认‘夫妇二人曾有过许多次的争执,也不免各自有过隔岸观火的不以为然;他们互相并不完全懂得,故而也时常缺席对方最需要彼此的时刻’。

更不要说晏几道的妻子王氏厌他聚书太多,迁徙时讥他是‘乞儿搬漆碗’;陆游的《钗头凤》其实是写给他无法给予名分的成都姑娘;歌艺高绝的小红也没有陪姜夔到最后。姜夔这一生唯一一次客里相逢的心动,早已在十几年前给了别人,然而却无疾而终。
如果只是这么归纳,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因为优秀词作的产生,本就需要感情上的‘爱而不得’作为土壤。但词中的爱情,真的就只是爱情吗?
诗词之中,男子作闺阁之音,本就是惯用伎俩。让眉亦言:‘自《楚辞》以来,思进与闺情便不再可分。当文人们早已将女子的青春难嫁、恩遇无常、空房独守、老去无依等等遭遇咀嚼透彻,并熟稔地用以代位自己的怀才不遇。’换言之,男女之情和文人士大夫的家国之情,在词作中往往是‘两块牌子,一套里子’,甚至有可能,词人们落笔在闺阁,既是写感情上的受挫,又是写事业上的无望。一如苏轼、辛弃疾、陆游几位词人,空怀报国志向,却终究如同痴心女子遇到薄情郎,‘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所以,《香尘灭》其实在主线叙事——我姑且认为这是以短篇形式来写的长篇——的同时,其实还有暗线埋藏在文本之中。男女之情和家国之思,支撑着词人的创作。也就是说,对爱人的‘爱而不得’,对国家的‘爱而见弃’,两者都形成了‘香尘’。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按照你的说法,世间男女难有圆满感情啊。”散了会后,我有些郁郁寡欢,觉得连苏轼王弗都谈不上完美的神仙眷侣,那爱情还真是让人幻灭呢。
“其实李煜和大周后之间就是志趣相投、琴瑟和鸣的典范,另一方面,文人中也有如晏殊一般做到太平宰相的,”老板宽慰我说,“我只是刻意没有提他们,选了对我有利的证据而已。更何况,‘不同痴’本身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在太平年间,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差异,完全可以在合作著述时互补。”
“所以我们几个人分别写阅读的分享,也可以攒成一集吧,”我对爱情又稍微有了些信心,“那这篇就交给我整理吧,只是该取个什么样的标题呢?”
“之前我听《推理大无限》作者卢冶作为嘉宾的一期播客,她化用辛波斯卡诗句说‘我偏爱推理的荒谬’。”老板的目光又一次飘向远方,随即来到白板前,落笔字两行。
我偏爱
这跨越千年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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