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有人说你可以不懂摄影,但一定要记录生活,你拍的不好没有关系,没有记录下来才是最可惜的一点。因为很多事情过后,已经不能凭空想象起来了,当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时间就停在了这里,影像的意义在于把尽兴的瞬间变成一个永恒,当你回看的时候,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它会让这段回忆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鲜活一些。

影视飓风 Tim

你一定看过类似的表达。照片是一种凝固的瞬间,一种更清晰的记忆。因为人脑并不可靠,回忆必然褪色,所以你要拍照,你要记录生活。

这种观点温暖得有些失真,像循环播放的圣诞壁炉,颇感安慰。可是,时间怎么可能因为你按下快门而停下。回忆都未必会回头看你一眼。

引子

这种幻觉,大抵从相机「camera」作为一项技术诞生之时就埋下了种子。

英语是一种擅长盗窃的语言。「camera」,这个词,其实来自于希腊,καμάρα (kamára)。这个词原义是「舱」,封闭空间,或者有着穹顶的房间。是木质船体底部提供浮力和动力的空腔。在那个人造光源还不是随处可见的远古时代,这样的空间伴随着一个必然属性:黑暗无光。

Camera Obscura,如果你直接搜索这个词,你得到的直译是「小孔成像」。Obscura,原本是一个形容词,形容一个空间的昏暗和闭塞。一个无光的封闭空间是小孔成像的先决条件。这是一种典型的语义漂移,语言往往是不忠的。

一艘回港的船只,木匠钻进船舱修补一个虫蛀,却发现外面海岸的景色被翻转的投射到了自己的身后。这未尝不是一个浪漫的想象。

如果你询问绝大多数的大语言模型,关于小孔成像的历史,它们往往会说亚里士多德的《论问题/Problemata》是历史上最早的相关现象的文字记录。但其实早在战国时代,大概 470 BCE,墨子就在墨经中完整陈述了关于小孔成像及其规律。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景,光之人,照,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成景于上;首敝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绝大多数的大语言模型只是不完整的,西方中心的,成堆成山的信息复读机。

事实上,全世界各个地方的文明很早就都有关于小孔成像的记录。那是一个如今的我们难以想象的世界:太阳落山就真的就天黑了,距离我们遥远的那颗恒心仍然是几乎唯一的光源。在我们创造这些噪音之前,小孔成像也许是随处可见的,时不时就会路过一个阴影下的空间,一个洞穴,一个虚掩的灌木,树叶斑驳的光影,宛如神迹,海市蜃楼。

直到人类的工业和化学知识逐渐积累,我们才第一次拥有了记录这份投影的能力。Again,如果你直接问大模型最早的「照相机」的发明者是谁,大模型会回答达盖尔和他的银版摄影法。但并不是的,他并没有发明这种化学方法,他最大的贡献是配方上的进步,缩短曝光时间到半小时,让该方法变成了一个相对可用的状态。瓦特没有发明蒸汽机,瓦特只是改良的蒸汽机,但是大家只记得瓦特。

早期的相机就像一个略显奇怪的木头盒子,事实上这个盒子和小孔成像没有太多不同。虽然小孔被替换成了精细打磨成像更好的玻璃,那个昏暗的船舱被换成了精准测量的木头盒子,可是整个「camera」仍然是那个黑色的小房间,一个黑箱。

但银板摄影的确成了相机技术的几乎唯一思路和解题方式。我们寻找一种神奇材料,去替换掉黑箱中的一面墙,这种神奇材料能够和光线产生反应,并且这种反应可以被存储,可以被观看。

我们的技术迭代的很快,早期的绝对霸主是胶片,接着是电子化和信息化催生的新型传感器。从相对粗糙的 CCD,到如今更成熟的 CMOS。这面墙,这个神奇物质一直在进化。曝光时间的缩短,相机体积的缩小,各种人体工学的设计和形体的改变,似乎让相机越来越「相机」。可本质上,它仍然是那个昏暗的封闭空间,让光线有且仅有一个入口,人类用人类所擅长所骄傲的手段去尝试抓住这群不幸落入陷阱光子。

照片,是一段有限时间内的来自有限空间内的光的信息的总和。这是一个很物理学很信息论的定义,但这的确很符合我们的技术发展路径和语境。广告里总是更高更快更强的镜头,对焦,照片素质。几百万,几千万,一个亿的像素去极尽可能的捕捉一点点的光影的沟壑。好像只要我们尽可能的去减少失真,让那个涂满神奇物质的魔法墙更强大更不可思议,我们终有一天能够能够克服物理的极限,让这小小的机器能代替我们肉眼去记忆那一瞬。

举个例子,CMOS 传感器有一个宽容度的极限,叫作「像素井容」(Pixel Well Depth)。技术上增加这个极限的办法,是「加深」这个井容。一口古井,只能容纳有限的星光。一口口更深的井,一只只愚蠢的蛙。

我对此是十分悲观的。技术上,无论是胶片还是现代的传感器,我们的神奇材料都有一个两难困境。如果我提高灵敏度(感光度),我一定会引入更多的光线的噪音(我不喜欢噪点这个词),但我降低灵敏度,成像一定会损失细节。

体感上,人的回忆和那一刻的体验,究竟是被异化还是抽离。日后回忆的引擎,是彼时的注意力。你愿意是目睹眼前,还是取景器里的一方池水?

你怎么向小孩解释「山」。你给 ta 看一张照片,一张山的照片,一张山顶拍摄的云海。或者一片枫叶,一把松针,泉水和石梯。你甚至可以让他戴上最先进的 VR 设备去最清晰最完整 360 度的看。

或者,你和 ta 一起,去爬这一座山。更清晰的不是图像,而是空气,是一呼一吸。是随着海拔越来越清冷的水雾,凝在枝头。是鞋底沾满柔软,连脚和腰都在不断申诉已经走了多少级台阶。山和海都是很美的,她们都是由重复的细节组成的极简。

当你真的走到山顶,你真的希望用一个方盒子挡住大半张脸,框住你极广视野中小小的一部分,指望着某一天能回看这张照片,能想起那股清冽?那个黑盒内部的不是故事,你面前的才是故事。

故事

诚然,相机只是一个机器,它极其物理,服从秩序,它已经足够忠诚,它已经比我们绝大多数的现代造物都要更忠诚。可是相机的「定格」被吃干抹净,抽骨吸髓,是因为我们压根并不在乎这个黑盒。我们不在乎黑盒里发生了什么,不在乎是怎么发生的,不在乎多少真假,以至于我们逐渐满不在乎 AI 的介入。特效,偷天换日;美颜,刮骨削面。直到连无中生有都有太多心甘情愿的观众。我们并不在乎「camera」,我们在乎「photo」。我们在乎照片所承载的故事。我们痴迷于故事。相机不再是眼睛,相机成了嘴巴。

Ursula K. Le Guin 是一位经历丰富的美国小说家。写作之外,她还参与过道德经的翻译工作。尽管她为人所知的作品大多都是以科幻为载体,但是她却有着几乎考古学者一般的心态,字面和非字面意义。1986 年,她发表了一部相对短小的文本:The Carrier Bag Theory of Fiction。

人类和其他动物的不同究竟是什么?第一时间在你脑内闪烁的是不是篝火,长矛,陷阱,被打磨锋利的尖锐石块。我们这样解释自己的不同,沾沾自喜,我们协同捕捉大型动物,使用工具和明火,一次次逢凶化吉。

可捕杀大型动物其实并不划算。一头死掉的动物,几天就变成一滩血淋淋的腐烂麻烦。气味吸引来的是狼群、鬣狗、秃鹫。每一个都比我们更懂得如何分尸。一次成功的猎杀也许带来三天的食物,但换来的可能是一个残疾的同伴,一口染病的肉,或者一整个部落的疲惫。

让人类种群真正繁衍壮大的,不是那些流血的时刻。越来越多的考古证据显示,支撑人类走向稳定和繁荣的,并非猎杀,而是农业。是果实的采摘,是谷物的累积,是那些风险更低、收益合理、却能不断重复的获取方式。这种「收获」的进步来自于「收纳」。一个人两只手,就算臂力惊人,一趟也不过带回五六个苹果。但如果有了篮子,编织,动物皮革打个结,或哪怕是掏空的椰壳,一次的回报就翻了倍。头骨可以装水,兽皮可以盛粮,最早的陶罐可以贮藏整个季节的收成。只有通过这些日复一日的收获,人类才真正获得了生存的基础。多余的粮食、腾出的时间、坐在树下发呆,思考一个苹果为什么会落在自己头上,生疼。

可我们不屑于这些无聊的日常。采摘苹果没有故事可言。族群围坐在篝火旁边时,侃侃而谈的是膀大腰肥的男性,说着他们的陷阱怎么捕获了大的不可思议的野牛。我们对于这个精彩的故事有着难以抵抗的执着,(也可能因为我是个无知的男性),起承转合惊心动魄我看的乐此不疲。我看得太开心了。

如今的人类穿好了文明,有了安全的房子和可以随意开关的光源,但我们对这种叙事的沉迷也只是多了一层佯装。英雄,捕猎,正邪对抗,精彩和吸引人都被归纳总结:Hero's journey by 人类学家爱德华·伯内特·泰勒、好莱坞电影制片人兼作家克里斯多夫·佛格勒总结出的各种人物原型、克里斯多夫·佛格勒的十二阶段、丹哈蒙(瑞克与莫蒂的编剧,因为性骚扰丑闻已经远离主创团队)的 story cycle。

没有人满足于定格瞬间,太轻松太稀疏平常,采摘一个苹果。瞬间几乎没有故事可言。我们需要氛围感,需要电影感,需要一眼就能看出来浓墨重彩的妆容下眼神里的前言后语。我们所有观看过的故事都被我们强大但偷懒的大脑压缩成无数个标签和线索,直到现在我们一眼就能看到故事。(这里省略了太多更专业的解释,关于语言,关于人脑,关于认知,消费主义和景观社会。原谅我,再扩容此文我真收不回来了。)

那座山我们已经太熟悉了,快要烂熟于心。我们认得迎客松,它身后 60 m 有陡峭,我们了解瀑布到什么季节会冻铸,知道什么时间点能看到天空边缘的鱼肚白。甚至我们连观景的位置都精挑细选,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

可我们看到的也许已不再是故事。所有人都知道那座山,但已经没人爬山了。

洞穴里,黑盒外

柏拉图曾将人类的认知比喻成一种投影。那个小小的洞口成了唯一「播放」的现实。第一次听这个喻言,难免会产生一种悲凉的自知之明。因为这个故事和我们的骄傲太矛盾,人类啊,智慧生物,却可以盲目愚蠢到这个地步。然而这种悲伤是「没有放下骄傲」的产物,如果没有这个骄傲,也许这个故事完全可以被理解成另外一种解脱。

我并不是一个讨厌相机的人。我非常喜欢相机。我格外喜欢的是拿起相机,凝神驻足,将眼睛探到那个指甲盖大小的取景器的短暂时刻。取决于摄影的题材,这个瞬间可长可短,这个瞬间魔法墙面还没有展现神迹,定格还没有发生,但这个瞬间,我的眼睛看到的,却也许是你将要看到的。一个远方的观众,或者是未来的我。那一刻,能自如控制这个投影的人,是手握相机的我。我兴奋的不是这种特权,而是那一刻的安静。那一刻,我仍然真诚。

那个瞬间,我是站在洞穴之外,挥舞着皮影。无论洞穴内被困之人是我是你是他,快门按下之前的我,在创造投影。那一刻没有黑盒,只有透镜。我的眼,和我的嘴成为一体。

回忆已经套了滤镜,当下我已不想再加滤镜。日后我也不会强留,不可能暂停,更不可能回放。

人痴迷于故事,我也许不需要厌恶这一点。因为故事应该不是目的,故事可以是手段。

打开黑盒,也许只需要一念之间。

 

All the bests,

Until next time.

 

写在最后

咳咳,这篇文章本身是 Year 3 毕业作品的一个过于文学化的解读。因为学校里什么都得用英文,所以这篇也是久违了的严肃的中文输出了,很认真,很用心,很高兴你来看看。事实上,本人学术能力匮乏,叙事水平平庸,这篇文字只有尽可能流畅的野心。然而,得过且过的与此同时也希望给你带来些许启发。

食肉库玛老师傅 的文章,相机进化论 是更全面完整的关于相机技术发展的讨论,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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