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和这本书还挺有缘分的。”

好几周以前,匠仔就向我们推荐过这本《1816,奇异之年》,按照他的说法,那天上午他先是在另一家独立书店里看到了这本书的二手书;而下午他在一家户外劳动者驿站的爱心书屋里,也发现了这本书;最后是晚上我们几个人聚会,他在老板店里的书架上第三次发现了这本书。

“既然缘分都烘托到这里了,我们就应该把时间交给这本书。”老板兴之所至,还给我们举了古早年间韩国作家李荣道写的奇幻小说《龙族》的例子。书中,男主角修奇一天之内三次遇到精灵伊露莉,随即约她同行。修奇的同伴卡尔就引用古语说:“对于没有任何约定之下却能在一天之中遇到三次的人,应当交付生命给此人。”在《龙族》世界中,曾经的人类君主路坦尼欧大王一天之内三次遇到大法师亨德列克,就发出了这句感慨。

然而同样值得感慨的是,这本书实在是太奇怪了。

“作者易丹自己都说,这本书‘既不是一本历史研究专著,也不是一部文学研究专著’,连他自己,‘都无法将其顺利归类’,”高千吐槽说,“最后它定义这本书是文化批评,但我都没搞清楚他到底批评了个啥。”

“就是就是,”我也跟着批判,“说起来这本书以1815年的坦博拉火山爆发,以及变成‘无夏之年’的1816年为背景,但在龚自珍、雪莱、乔治四世与嘉庆皇帝四个人的故事中,1816年的寒冷不能说比重不大,但至少不是贯穿全篇的。某种意义上作者是写了四个人的人物小传,只是文章重点落笔在1816年发生的事件而已。”

“所以你有什么可以给这本书挽尊一下的?”老板笑眯眯地看向匠仔,“如果说不出来,今天两位女士的咖啡可要你请了哦。”

“小兔不是老板娘嘛……”匠仔的抗议被高千驳回:“快点说,说不出来就付钱,别婆婆妈妈的。”

“那我也只能瞎扯几句了,”匠仔坐到了白板前,先画了一个大圆,“比方说这个就是地球,火山爆发后产生的灰烬颗粒,在一年内扩张蔓延,停留在距地球表面十至二十公里的大气中,形成一张气溶胶膜,将太阳能量反射回了宇宙。这个我们都理解了吧。”

“对,然后呢?你总不见得联系到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吧。”老板今天虽然嘴巴有刻薄,但还是贴心地为匠仔倒上了金桔柠檬水。

“我是联想到了几年前播出的《德凯奥特曼》,剧中外星生物索菲亚也是像这样包裹着地球,连前一部剧的男主角特利迦奥特曼一开始都没办法进入,最后在科学家同伴的帮助下,让自己的表面覆盖上一层特殊物质,这样才能骗过索菲亚进入地球,”匠仔顿了顿,说,“结合这部特摄的播出时间,当时就有人说这是在比喻疫情,而特利迦身上的那层绿色物质就是绿码。”

“这么一说,易丹写这本书也是在疫情期间,‘气溶胶’这个曾经不为人知的概念,逐渐成为公众常识,”高千翻到书的结尾,感慨说,“作者是将当年的火山爆发和前几年的疫情结合起来进行书写,试图反映当年的中西差异,也暗示如今的世态荒唐。”

“很多不关注特摄的人,一听到奥特曼就会将其归为幼稚,但如果说这部剧是疫情时代的折射呢?”匠仔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从来如此,便对么?

“首先我们来聊聊龚自珍吧,”匠仔说,“易丹在书中先向关于龚自珍的研究著述开炮——

大多数有关龚自珍的著述,似乎都遵循相似的套路,把他的人生和写作,定型于同一种模范。因此,这些词句段落浇铸出来的龚自珍形象,他的面容和性格、思想与行动,都具有惊人的同一性。

“确实,许多书都把‘剑’和‘箫’作为核心意象,放进了龚自珍的传记中,”高千“夫唱妇随”,为匠仔帮腔说,“可是,李白难道就不会用剑,就没写过《忆秦娥·箫声咽》?”

“所以,剑和箫,说白了就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中国历史上有太多的知名文人,可以套进这个框架里,李白可以,高适也可以,”匠仔向女朋友微笑示意,接着又说,“梁启超对龚自珍的评价,我觉得很有意思,他先是高度肯定,‘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连梁氏本人都‘初读《定庵全集》,若受电然’。可关键在于‘综自珍所学,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皆引其绪而止,又为瑰丽之辞所掩,意不豁达’,终于‘稍进乃厌其浅薄’。”

“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龚自珍和胡适很像,把这句话一换,就可以套用到胡先生身上。”老板笑着给我们即兴来了一段:

民初思想之解放,适之确与有功焉。辛亥后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胡氏之一时期。初读《尝试集》《中国哲学史大纲》,若受电然。综胡适所学,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皆引其绪而止,又为瑰丽之辞所掩,意不豁达,故稍进乃厌其浅薄。

“所以易丹批评说,梁启超之后的研究者,‘把一个多面复杂的龚自珍,简化成只有剑气和箫心的传统知识分子楷模’。同样的,今天的网友也会把胡适简化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同样让人警惕,”匠仔突然话锋一转,“这本书里提到的另一位清朝名人阮元,其实也有同样的情况。”

“阮元是谁啊?”遇事不明问老板,我转身向更加博学的男朋友寻求解答。

“阮元是清朝中期的著名官员,除了官运亨通外,他还在经学、训诂乃至数学、天文等自然科学方面多有建树,比如校刻过《十三经注疏》……”老板话还没说完,匠仔就举手示意他校对时就遇到过,并补充说,“既是诗人,又是数学家的蔡天新将阮元和白居易、苏东坡、数学家秦九韶合称为杭州四大历史文化名人,并在《数学传奇》一书的新版中专列章节,介绍阮元在数学等科技方面的成就。”

“如果光看这些,我们应该会觉得阮元是清代之光吧,但既然你前面都铺垫了,那是不是也该有个转折。”匠仔给了高千一个“你懂我”的眼神,接着便说:“易丹在书中就毫不留情地批评说,‘在阮元辉煌学术成就的阴影里,还有无知的另一面’,阮元和今天网络上那些玩‘永乐大典’梗的网友一样,认为西方各种工具仪器的使用,是西洋人掠走中国人的成果,而汇总成了他们的方法。而阮元为数学家秦九韶翻案,重刻《数书九章》,也许是因为他在骨子里就偏执地认为‘西方的数学方法中国自古就有,只是后来的文人们不太重视,导致古籍被埋没和屏蔽’。秦九韶固然在他的时代领先于全世界,但阮大人,时代变了啊。”

“其实这位阮大人不但对于西方的科学技术很傲慢,对英国、法国等国家的地理位置、人文情况也很无知。不过话说回来,不光是阮元,连放眼看世界第一人的魏源,即便强调‘师夷长技以制夷’,也要坚持‘中国智慧无所不有’了,”老板感慨说,“只有等到鸦片战争的炮声响起,才会让清王朝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吧。”

“说起鸦片,作者强调了‘清帝国面临的鸦片危机,在现代和当代中国的历史书写里,从来是一个饱含感情的话题’,比如因其舶来品身份和毒瘾危害,被一些人渲染成帝国主义试图借此摧毁祖国的外来黑手,”匠仔在白板上的“1816”上圈了几下,“其实坦博拉火山爆发引起嘉庆大饥荒后,云南农民面对夏季和秋季作物被无夏之年的风雨霜冻摧毁的困境,就开始大规模种植鸦片,开展灾后自救。而实际上鸦片在中国的种植时间要更早一些,浙江和福建早在1806年就有自产鸦片出现。有学者认为中国本土鸦片的最初种植和生产时间,甚至可能要提早到18世纪末。”

“虽然我觉得这本书的几个章节不尽如人意,但在后记中,作者批判人们固有的思维定式很有道理,”老板对我们说,“清帝国的衰落,绝非仅仅在于鸦片或者英国人的枪炮,嘉庆皇帝任劳任怨,忘我工作,也绝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皇帝。”

政治和经济不对等能量在社会内部的累积,清朝统治制度自身的僵化土壤,民间社会和官僚社会之间的大陆板块撞击,汉人与满人之间的族群认同摩擦等,才是大清帝国这座封建专制大山最终被炸成碎片的根本原因。

“我也不确定这些历史研究者的观点是否正确,但我觉得,盲目地相信各种媒介管道所灌输的说法,是会让我们丧失怀疑乃至反问的能力的,”匠仔举了嘉庆皇帝为例子,“皇帝在寒冷的无夏之年里,说‘风日暄和,毫无雨雪’,看似证明木兰围场一带天气温暖,但他在谕旨里强调‘不准妄议雨水寒冷’,就还是露出了马脚。但只要嘉庆认为‘气候并未凝寒’,朝廷上下就只有唯唯诺诺同意的份儿。”

“正因为皇帝被塑造成伟光正的‘人设’,我们才更应该怀疑,作为大清这家无限责任企业的第一责任人和最高管理者,在企业出问题的时候难道没责任,不应该被追究?”老板称赞说,“易丹指出,不管是官方文本还是民间野史,嘉庆皇帝都被塑造成‘一个日理万机不舍昼夜的劳动模范,一个呕心沥血为天下操碎了心的天子,一个时刻警惕外国势力的国门捍卫者,一个始终关怀民间疾苦的博爱仁君’,但事情的真相其实是,‘形成这种日理万机的情形,恰好是皇帝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因为神州的一切事务,必须在他一人掌控之下’。”

把家族利益蛮横地等同于国家利益,将天子等同于国体,这样的皇帝,好在哪里?或者换句话说,无论大事小事,最高当权者都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来质疑和挑战自己的权威,都以逆者必亡的心态来处理,这样的皇帝,怎么可以被看作明主?

“有意思的是,和在官方记录里勤勤恳恳工作的嘉庆皇帝不同,乔治是在大众传媒中以贪玩而闻名的国王,”高千笑道,“易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如果龚自珍能读懂当时英国的报纸杂志,雪莱能读懂清朝的官方文件,龚自珍或许会感慨英国在这个荒唐亲王领导下,一定是一个礼崩乐坏的烂摊子;雪莱或许会羡慕中国由一位兢兢业业辛苦工作的天子管理,肯定是欣欣向荣的牛奶与蜂蜜之地。”

不用作者说,我们都知道,真实的情况恰好相反。

“说起来,我也在书中找到1816年时,中西之间存在的某种相似之处,”等匠仔和高千甜蜜蜜地去约会后,我才对老板说,“易丹先是认为在中国古代的传统婚姻里,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基座不是‘情’,而是‘义’:一种对家庭和宗族的道德主义责任感。……组建家庭的核心诉求,是传宗接代,是在政治和经济上保证家业能够持续或者更加兴旺。

“而在同一时间的英国,或欧洲的上流社会,也几乎不把结婚看作爱情的结合。……在那时,男女结合组成家庭,被当作了宗教传承机制、政治斗争工具、经济合作渠道甚至国家外交手段,”老板笑着刮我的鼻子,“傻瓜,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无时无刻都和你在一起呀。”

“你看龚自珍诗作里暗示了自己有多个情人,雪莱则是干脆带着情人玛丽去找拜伦玩了,”我有些不高兴地嘟嘴,“这些诗人在男女关系上都不怎么滴,让人唾弃。”

“不过在欧洲中世纪,只要王权体系不致崩溃,家族财产不致缩水,情人关系可以被容许,甚至被提倡,”老板见我神情不快,连忙找补说,“当然这是今天的公序良德所不允许的。我觉得与其关注雪莱的男女关系,不如关注他和鸦片的关系。”

“对哦。”书里提到,当时鸦片制剂有各种各样的配方和名称。比如柯勒律治、雪莱和拜伦经常服用的是安乐定(Anodyne)、劳丹拿姆(Laudanum)和黑滴(Black Drop),而雪莱在拜伦朗诵柯勒律治的《克莉斯塔贝尔》时,突然出现惊惧乃至昏厥状态,除了浪漫诗人本身的癫狂这种可能外,另一种更有可能的原因是,雪莱是鸦片酊的服用者,而在治疗疾病的同时,鸦片药品会导致不同程度的幻觉和毒瘾。

“在18世纪末开始直至19世纪中叶,英国的鸦片使用量大增,直到1868年英国议会才颁布法令,将多达十几种的鸦片制剂定为毒品,”老板说,“通过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等殖民地大规模种植罂粟和生产鸦片,英国攫取中国和其他东方国家的财富,并在清政府禁烟之后,英国用枪炮轰开了清朝国门。但易丹指出,英国同样是鸦片进口国和种植国,鸦片的危害却没有达到中国那样的程度。”

这其中当然有许多解释,易丹在书中就提到了三种说法,但是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玛丽同母异父的姐姐,即那个曾经跟雪莱也有过恋情的范妮,就是因为鸦片服用过量,在1816年10月身亡”。

然而,玛丽创作《弗兰肯斯坦》,是否是通过鸦片的致幻作用获得的灵感,雪莱在那个晚上的过激反应,究竟是不是劳丹拿姆或黑滴的效力。我们现在都无法得知了。

“罂粟是上帝的催眠之花……”老板低声吟诵着济慈的诗句,双手已经抱住了我的腰。

“我已经中了你的毒。”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所谓大图书馆”(Rexlib)、少数派专栏“六蠹集”。
 

二手书店系列(微信公众号)

二手书店系列(豆瓣阅读)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