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限定米泽黑心蛋糕
“这是,夏季限定米泽套餐?”
看着闺蜜和发小惊讶的眼神,我心里不免暗自得意。这“米泽穗信限定套餐”是我给老板出的点子,店里积压的米泽穗信的书有些多了,我就提议把书和咖啡,以及特别准备的甜点捆绑销售:比如“冰菓”系列就搭配日式大福,“小市民”系列就更简单了,书名都告诉你该搭配什么东西了。
“先来杯热带水果圣代吧。”老板贴心地给匠仔他们端上甜品,以及两根吸管、两把勺子,最近匠仔参加单位的减肥活动,总是焦虑会拖小队成员的后腿。高千的身材虽然一向很好,却也总是因为工作时久坐而担心脂肪堆积,两人合吃一份正好。
“如果读米泽也要分一年四季的话,冬天或许适合《I的悲剧》,春天可以读一下‘冰菓’系列,夏天的话和这本《可燃物》更配哦,”匠仔喂了高千一口冰淇淋(也喂了我和老板一嘴狗粮),“你们都读完了吗?感觉怎么样?”

“中规中矩吧,几个谜题比《I的悲剧》要好一些,但远远达不到《折断的龙骨》那种让人拍案叫绝的程度,”老板说,“主要是这本书拿了三个榜单的第一名,可能会给读者过高的期待吧。”
“我搜了一下,”高千拿出手机看自己做的记录,“这本书是2023年的爆款,在三个榜单上拿了第一,但在原书房的‘本格推理BEST10’上输给了白井智之的《象首》,很遗憾没能达成之前《黑牢城》的屠榜成就。“
“到了2024年,青崎有吾的《地雷格力高》也达成了四项榜单第一的‘霸榜’成就,”匠仔一直以来关注日本推理动态,这次为了讨论也查了不少相关资料,“最关键的是在本格推理大奖上,《地雷格力高》击败了《象首》和《可燃物》夺魁,而且票数差距还比较大,说实话有些出人意料。”
“这个我也听一些推圈播客分析过,白井前一年已经靠着《名侦探的献祭》拿奖了,这次《象首》虽然在推理性上做得同样甚至更加优秀,但其实这本书也只是在我们国内的推圈火爆,书的布局结构又是白井擅长的设定系老路子,本来就不太受评委喜爱,”我也拿出手机看整理的资料,“米泽穗信在各项榜单上就很受欢迎,比如《满愿》和《王与马戏团》在2015年、2016年都实现了三榜第一,加上2017年的《十米真相》,米泽在早川书房的‘这本推理小说我想读’上实现了三连冠。2021年到了《黑牢城》,那更是现象级的屠榜了。”

“我听过一种说法,米泽在四大榜单上是很受评委们喜爱的‘好学生’,大家投票时可能第一名不会选《可燃物》,但选第二名时非常有可能会给,这就导致《可燃物》虽然并不是大家心目中的最佳,但最后成了榜一大哥,”匠仔顿了顿又说,“米泽那几部没有屠榜的作品也不代表不好,很有可能是遇到了‘一生之敌’麻耶雄嵩。比如2011年,米泽最好的长篇《折断的龙骨》就和麻神代表作《独眼少女》并列推理作家协会奖(该奖规定:一位作家在一个类别只能拿一次),然后麻神拿了本格推理大奖和一个榜一,米泽拿了另外三个榜一。到了2015年,米泽最好的短篇集《满愿》拿了三个榜一,剩下的本格推理大奖和一个榜一又被麻神的《再见神明》拿走了。”
这种宿命般的CP感是怎么回事?好在《黑牢城》达成了四项榜单第一、本格推理大奖以及通俗文学最高奖项直木奖的大包揽,追平了前辈东野圭吾《嫌疑犯X的献身》的成就。这次可没有麻神再来抢风头了。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折断的龙骨》这部巅峰之作后,米泽的作品相对更注重故事性,推理性实际上是比较弱化的,”匠仔把圣代递给高千,自己则坐到了白板前,“现象级的《黑牢城》也被书友们喷推理比较弱,《I的悲剧》则更是如此。”
“但这两部作品不都是以短篇形式组成长篇吗?虽然短篇谜题弱一些,但组成长篇后就会显现出暗藏着的谜团,这种设计也挺不错的啊,”高千吃冰淇淋的同时不忘回击男朋友,“另外《心灵侦探城冢翡翠》也是这个套路,在更大的剧情反转到来之时,小案件的不足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但《可燃物》只是单纯的短篇合集啊。”老板的吐槽一针见血。
“我也觉得这本书挺不米泽的,”我补充说,“印象中米泽对笔下人物的塑造总是不吝笔墨,从折木奉太郎、太刀洗万智,到小职员万愿寺,没一个像这本书中的葛警官那样,名字不知道,年龄不知道,家庭情况也不知道,一问三不知啊。”
“甚至连职务都没有讲清楚,只能根据书中提到的‘一级警司’、‘直接对接的上级小田警视’来推测葛警官应该是警部,在群马县的话,就和《柯南》里的山村警部一样,”老板笑着说,“不过葛警官要比草包山村厉害多了,能力上至少有隔壁长野三人组的水平吧。”

说起来《柯南》的剧场版正在上映,等会聚会结束,问问老板要不要去看吧。
“说到《柯南》,我听的推理播客也吐槽说,这本《可燃物》里的案件,差不多也就是《柯南》水平,”匠仔说,“我读下来感觉也确实谈不上惊艳,《悬崖之下》是找凶器,《睡意》要推翻四个与案件不相关的证人的一致证言,这两个案件我觉得还不错。《救命之恩》读起来就比较容易猜到凶手动机了,《可燃物》这篇同名作品更是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不过收尾的《是真的吗?》挺不错,我感觉比前几篇都要出色一些,”高千问匠仔,“那你觉得这本书值得在我们的播客里推荐吗?”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米泽这本书为什么会在日本得到那么多的肯定,在我们国内推圈却评价不高呢?”匠仔等我们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才在白板上写了四个字。
“推理小说”。
这是什么鬼?

“我的理解是,我们国内的推圈相对更重视推理小说的推理部分,故事并没有那么受重视,只需要起到承载推理的作用就行,这就是白井的作品在视频网站上被多次解读的原因,大家喜欢的都是谜题、解谜、逻辑、诡计、伏笔这些推理元素,”匠仔喝了口咖啡,继续说,“而米泽走了另一条路,重视故事超过推理,让推理为故事服务。也许日本读者更喜欢这种类型的作品,或许是见过了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脑洞后,他们的口味开始返璞归真了吧。”
“可是奎因老师,这本书里的故事不是也不精彩吗?”我举手说,老板在我身边点头,他也私下向我吐槽说这本书的故事并不好看。
“也许是距离在产生美的同时,也会产生隔阂吧,日本的警察制度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陌生的,说实话,我也是在听马伯庸上播客聊《长安的荔枝》时才想到的,”匠仔突然把话题扯开,“作为读者,我们关注的肯定是荔枝怎么运,能否保鲜这种‘谜题’,但其实马伯庸在创作时,是拿小说当职场工作实录来写的,李善德会接到运送荔枝那么夸张的任务,难道我们在工作中就没遇见‘你一个人带两根烟去守塔山’这样夸张的任务吗?”
“所以体制内的你就和葛警官共鸣了,把自己带入葛警官了吧,”高千打趣问,“奎因警官,你的感受如何?是不是上级难搞,下属难弄。”
“我这种猪脑子还不配代入葛警官,我设想的是,如果这些故事,没有葛警官一次又一次的坚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匠仔回身在白板上梳理:
《悬崖之下》:因为无法找到凶器,真凶无法被定罪,顺利逃脱刑罚。
《睡意》:根据证词以闯红灯(适用危险驾驶致伤罪)逮捕凶犯,但无法找到他在凶杀案中的实质性证据,真凶依然逃脱刑罚。
《救命之恩》:根据物证和凶手证言逮捕凶手,因为金钱纠纷产生杀意顺理成章,真相被掩埋,“真凶”的目的达到。
《可燃物》:凶手可能会被抓住,但他的真实动机不会被查清。
《是真的吗?》真凶逍遥法外,无辜的人被误认为凶手,被特别行动队击杀,孩子的哭诉无人关注。
我们三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书里,葛警官不止一次表示了对自己下属的肯定,甚至对他们‘刑警的直觉’也充分信任。而且纵观全书,并没有出现早期推理小说中充当侦探陪衬的糊涂警官,绝大部分警官都是认真负责甚至称得上敬业的,少数几个在工作上可能有小疏忽,但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大错误。然而,”匠仔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大家都按照既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地对待案件,却会导致冤案错案,那么,谁之过。”
沉默降临在书店里。

“既然人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程序,大家被办案程序规化得循规蹈矩,根据证言证据,以及观察到的表相,认真敬业地调查,却会让真相蒙尘,凶犯得逞。再上升一点,我们根据这本书的表相,也就是几个推理故事来批评这本书,是否真的看到了这本书的真实?”匠仔说了太多话,声音略显沙哑,“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另一层真实’。”
书中,米泽穗信专门花了很长的一段话,强调了警局这一“体制内”单位按规矩办事的重要性。《可燃物》一案中,在葛警官的要求下,他的小组拿到了纵火案的调查权,需要消防总局移交证据,这一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就是调查材料移交书,且需要盖章。葛警官的上级小田警视说最好向公安局局长申请盖章,但葛警官自己不能越级申请,只好让小田警视转交,而局长另有要事,以至于这份移交书花了四个小时才完成。
“如果我们目光只聚焦破案,那这一大段话就是毫无意义的灌水,但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僵化的制度和机构呢?”匠仔深有同感地说,“一边是上级不断地给压力催进度,另一边是一份文件就浪费至少三个小时,换你你会怎么想,会不会崩溃,变成绝大多数警官那样的工具人,按部就班,乃至行尸走肉地工作着。”
所以,与其说这本书是米泽穗信写的警察题材本格推理,不如说是借本格推理的表,来攻击僵化制度的里。
“国内读者可能不会注意这方面,但日本几个榜单的评委,作为老油条,不可能看不出米泽这点小心思,”老板说,“所以拿奖是可以理解的,在国内没什么好评,同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们觉得葛警官这个人怎么样?”我换了个话题,以免气氛过于压抑,“相比东叔笔下的加贺警官,葛警官感觉就是单纯的破案机器啊。”
“第一个案件结尾,米泽借下属之口评价说,葛警官不是个好上司,但却毋庸置疑是个优秀的警察,这或许是因为葛警官破案不带他们的缘故吧,”高千说,“到了后面几个案件,葛警官明显会做人多了,比如最后一案中提醒了特别行动队的三田村警官,让他立功受表彰。也让地方警署的伊村警官向总部汇报,让他有刷存在感的机会。而他自己却要默默承受着上级的压力。”
“其实葛警官的职场生态并不好,搜查一课的科长新户部和他明显不对付,葛警官破案遇到困难,他就幸灾乐祸,”匠仔感慨说,“另一位直系上属小田警视要好一些,对葛警官的能力也比较信任,但他一旦遇到破案的压力,就会把压力转移给葛警官,也不能算是个太好的领导。”
“然后是同事,葛警官面对上司时虽然再三强调他们是优秀的刑警,但老实说,他们也只能做到听从指示,完成葛警官安排的任务,大家都是职场工具人嘛,‘解决矛盾是上司的事’。而且葛警官也不会和他们闲聊,彼此之间就是最为严肃的职场生态,好在葛警官平时比较体恤下属,遇到案件也算身先士卒,他带的刑警虽然不喜欢增加工作量,但也不会抱怨葛警官,因为他真的能破案啊,”老板说,“这种人际关系比较单纯,只要你能破案,大家就服你,就会听你指挥。”
“接着是和案件相关人员,说实话,相比加贺那种绵里藏针的问话方式,葛警官直来直去的问话确实凶险,乃至下属村田警官腹诽不已,但我觉得,反正葛警官都被写成刚硬直男了,这么问话也没啥问题,”我把书翻到其中一页,“但你们看这个案件的结尾,葛警官在听说生活保障部门的人开始关注案件相关人员的生活后,就没有再深入了解。如果换成加贺,东叔肯定不会这么处理。”

“所以,葛警官其实也是被这套程序和规定给规化的一员啊,书里说,‘因为他后续不存在犯罪的可能性,所以警方不再介入他的生活’,哪怕这家人的生活出现问题,葛警官一样无动于衷。因为他只对破案负责,案件之外,与他无关,’老板为我们端上一个抹茶小蛋糕,指了指匠仔,示意是匠仔准备的,然后让我切开分给大家吃,‘葛警官毫无疑问是一位优秀的警官,他能坚持自己的判断,扛住上级的压力,寻求被掩埋的真相。但在破案过程中,葛警官其实格外务实,比如因为死者的尸体还在司法解剖中,他就连上香的表面功夫都不去做,到了结案后,他就更进一步,变成冷漠的陌生人,仿佛案件相关人员和他再无干系。他是破案机器,却不是‘人情侦探’。”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葛警官也是作者批判的一员。相反的,那个作为配角的伊村警官就很‘人情’,会帮助案件中的无辜人士,还会将他们的近况和葛警官分享。一个有能力却不近人情,另一个很温暖却能力不足,要是他们搭档一下就好了,”我一边说一边切蛋糕,“呀,怎么是黑的。”
“我特意准备的抹茶黑巧克力蛋糕哦,是不是和这本书有点像呢?表面是推理故事,实际上却是日本警察的职场生态……”匠仔笑着说。
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维持淑女形象,我真想把蛋糕糊他脸上。

在书里,米泽写了一句“废话”:
亲情可以变成憎恨,友情可以化为杀意,同情能够演变成执着,人心总是易变。
虽然我和老板现在感情挺好,但将来呢?会不会“却道故人心易变”?
在目送高千和匠仔如胶似漆地出门后,我有些不安地看向老板。
“怎么了,”老板也发现了我的异常,“是不是想去看《柯南》电影,要不我搜搜看有没有午夜场?”
对了,《柯南》。
“那个,你会介意我是个打叉的女人吗?”
“傻瓜~”他俯身抱住我,温润地贴着我的耳朵,“我生命里,就缺少一个X呢。”
管他真话还是假话,我已经沉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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