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精彩

“又是一年高考啊!”

盛夏的周末,我们四个人又聚在小书店里。高千习惯性地一杯黑咖啡对着笔记本加班,剩下的我们仨则在摸鱼看书,毕竟这么热的天,除了取书送书的快递员,取咖啡的外卖小哥,没什么人会上门。老板百无聊赖中没来由地这么感慨了一句,倒是让我们几个陷入了回忆。

“中学时候,还以为高考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后来考过研,考过博,又考过编,就觉得高考固然很重要,但其实也没到‘一考定终生’的程度,”匠仔擦擦眼镜,伸了个懒腰,“不过高考政策常常变,现在的政策我都看不懂了。”

“现在是选考嘛,而且好像没有以前的一本线二本线这些了,高校都是说排名多少名之内鼓励报考,”高千眼睛依旧盯着屏幕,头也没抬一下,“天气太热了,现在又是暑假,要不然还能回母校逛逛。”

“说起来你们高考的时候,我们母校各个专业应该都是一本招生了吧。”老板打开了话匣子。

“应该吧。”我和匠仔属于分数不多不少,基本上压着录取线考进大学的,高千作为学霸,高考分数足以冲一下外省的211乃至985,但因为一些原因最终选择了这所省内高校,和我们成为了同学,也开始了一段缘分。而老板其实和我们是同一间大学的校友,说起来是比我们三个高好几届的学长来着。据说在他入学前两年,中文系还是在二本招生的,而在他入学时已经变成了一本专业。不过老板这一届有些外省的同学是以以二本分数考进来的。也就是说在外省,至少老板入学时的新闻专业还是二本。

“就是说一个学校的同一个专业,在省内是一本招生,在省外就变成二本了,我当时还觉得有些不公平呢,”老板嘀嘀咕咕地抱怨说,“我高考时啥也不懂,也不清楚什么211、985,后来才知道母校其实啥都不是,现在的‘双一流’也不是,虽然我考上了一本线,但后来找工作,和二本生三本生也没多大区别。”

“话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匠仔亮了亮手里的《我的二本同学》,“这本书一开始就亮了一个数据,在2005年,全国本科录取率大约为百分之26.5,也就是说差不多四个考生之一才能上本科,老板你高考时本科录取率应该高一些,但估计也差不多。”

“这本书我之前看过,作者是在高考大省河南考试的,那难度堪称地狱级别,我们省好一点,但问题是顶级高校太少,到隔壁省保底能读211的成绩,在我们省就只能选个普通学校了,”老板感慨说,“按照所谓鄙视链,我们学校其实和二本也差不多。我们也只能通过考研改变一下,说起来我和这本书的作者左老师是研究生校友来着,他是我学长。”

“哇~”我闻言从匠仔这里接过书翻看起来。

“这本书的作者左老师写了包括自己在内的20个人,除去一部分中学、小学同学,包括他在内的二本同学中有相当一部分的人进了体制,”匠仔作为体制内的小职员,关注点自然也是体制,“就算不计左老师他们这些高校教师,也有派出所、路政、教育局等单位,如果算上魏公子这些曾经待过体制内的人,那就更多了。”

“所以有种说法,体制内是二本文科生最好的出路之一嘛,因为考编时只会把学历限制为本科,不会限制一本二本什么的,”高千仍然在噼里啪啦打字,这时插嘴说了一句,“但现在大家都卷起来了,你不是说你们单位招人都是研究生起步了嘛。”

“是啊,好在我们几个本科毕业就考研了,左老师毕业那时,考编应该还不太热,哪像现在,我们单位公众号天天盼着转发有编制的岗位招聘信息,就这个阅读量大,”匠仔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学中文的人毕竟考编有点优势,你看警务系统招警也要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

“然后一进去就变成材料狗,你不是最怕这个了嘛,”老板把匠仔特地要求的冰杯递给他,“这位在警务系统里的老三要伺候五位领导,还有一次要把领导的28个字变成1万字的考察报告,你现在连小说都写不到1万字吧。”

“我写不了,交给DeepSeek啊,”在我们的鄙夷声中,匠仔很快就败下阵来,“老三那时没有AI帮助,他是又采访随行人员,又上网查阅资料,然后闭门造车一个月才完成的。说实话我现在根据素材编千把字的材料还行,像他那么搞,我头发都得掉光了。”

“你就算变秃了也不会变强啊,”老板对小学弟可不会留情面,“你再看看路政系统里的亮仔,小到端茶倒水擦桌子,大到公文新闻招聘会,人家样样精通,现在都坐主席台给大家讲政策了。”

“体制内端茶倒水其实也是门学问啦,而且亮仔搞的营地开放日、技能比武、图片展这些,确实是很有两把刷子,我是做不来啦,”匠仔直接摆烂,往沙发背一躺,“还不如看看魏公子,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一切顺其自然,在能力范围内轻松地生活就好。魏公子在西藏的报社做到中级记者,这报社还给了编,但他又毫不犹豫跳槽到银行,本来想靠扶持政策离开西藏,但因为政策没落实又顺其自然留了下来。我跟他一样,只求别因为自己的原因影响单位工作的推进就好。”

“反正高千管你,她点头就行呗。”我话没说完,忙着工作的闺蜜就迫不及待地插话,“我可没要求他什么啊,人生不只求钱多事少么,真的不行,我负责钱多,他负责事少也行。”

行了行了,你就宠他吧。

“我们来说说中文系吧,这本书其实也可以叫‘我的中文系同学们’。”匠仔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过我们四个确实都和中文系有缘,老板和匠仔是中文系的学生,老板还是从新闻系转过去的。我是从中文系转专业去外语系的,高千虽然是经济系的学生,但经常来听中文系的课,而且认真到中文系的老师都鼓励她报考古代文学的研究生,不过高千坚持兴趣只是兴趣,最后研究生还是考了经济学专业。

“这本书不都说我们是‘中文系的废物’了嘛,”老板的语气显得酸溜溜,“有鸿鹄之志却认清现实,能吃苦耐劳却无力升迁,在人精面前被围追堵截,在精英身旁又自卑自弃。

“匠仔在高千身边可不这样,可骄傲了,”我看着略显尴尬的两人,笑道,“换位思考一下,能认清现实,吃苦耐劳,又有大志向,不是一个人成功的必备条件嘛。”

“书里提到了董宇辉,说是大多数中文系的才子也有董宇辉的实力,却无董宇辉的平台和运气,”匠仔语气略显沮丧,“以前我跟在一位大领导后面写报道,那位领导喜欢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讲话前常常要引用几句诗。有次另一位领导开玩笑问我是中文系毕业的,能不能做到,我心想领导吟诗是高屋建瓴,我吟诗就纯属无病呻吟了。”

“不过你现在写书评做校对也很好啊,”老板出言安慰道,“书里也提到,沉迷手机等于浪费人生,无效社交等于自减寿命。读书不一定当即有用,也不能直接创造财富,但它会内化为我们的精气神,滋养我们的人生。

“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与其想着‘中文系是万金油’,不如抓紧时间学习知识,毕竟学习能力才是能够持续发力的实用工具,”匠仔考上编后,有段时间和同事一起备考社工、经济等中级职称,不过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拿来做校对了,“这点我是不如书里的三国同学了,他是从零开始学税务知识,而且靠着学习才抓住了借调的机会。我是越学越烦躁,第一次失败后,干脆没再去考。”

“这本书里,左老师采访到一位中文系毕业后去超市工作的同学,这位外号老二的同学说了一句,书不是药,没那么神,”老板说,“左老师感慨说,会不会读书,读到什么境界,书对人能产生多大的作用,是因人而异的。我的理解是当你有迫切的经济需求时,或许就会和三国同学那样拼命学经济知识了,而你其实实现自我价值的需求更高一些,所以才需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陈平原教授说过一句话,中文系是给人生打底色的,”我刚好看到书里的这句话,有感而发说,“每个人都会在底色上涂抹自己的色彩,有的人大红大紫,但也有的人素雅温润。每个人的环境不同、阅历不同,但千姿百态皆有意义。书里左老师采访了一个叫老兵的同学,她就说培养孩子,重在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发展特长,并持续不断地发力。”

“说起来小兔你泡咖啡的特长也进步了很多哦,”高千举杯示意,“比刚开始时强多了。”

哎呀,引火烧身,说到自己身上了。

“说起来我们当年的高考成绩也能查了啊,”我手机上刚好刷到这条新闻,看向老板,“当年你考了多少来着,要不查一下。”

“我当年理综考砸了,不过即便正常发挥,也考不上全省第一的那所学校。所以最后的结果其实不会有太大变化,后来我考研英语分不够,才调剂去的重庆,成了左老师的学弟,不过挺遗憾没能认识他,”老板说,“据左老师说,当时他有一位师兄上床下桌,甚至厕所阳台上都堆满了书。而且专业度和深度,是左老师本科时的图书馆乃至老师的藏书都无法企及的。”

“现在你也不遑多让,一屋子都是书,”匠仔起身环顾四周,“这种坐拥书城的感觉特别美好,舍不得走啊。”

“那下周末来帮我们看店,我和老板出去玩,”看着匠仔错愕的神情,我开心地收拾起杯子来,“带上高千哦,她特别想卖咖啡。”

“卖给你一杯五百!强买强卖!”在高千的笑骂声中,愉快的下午也快要过去了。

在左老师这本书的自序中,他引用了黄灯在《我的二本学生》中的话:

在大众化教育时代,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但只有少数人能进入光彩夺目的重点大学,更多的则走进数量极为庞大的普通二本院校。……中国二本院校的学生,从某种程度而言,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命运,勾画出了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但事实上,现在这个社会也“越来越卷”,我研究生毕业时想找出版社的工作,却发现要求不但研究生起步,还至少得是名校的研究生。高千在金融行业里也每天在和天之骄子们较劲。匠仔工作的体制内单位如今招聘也往往是研究生起步,他的同事也有不少选择攻读在职研究生。

而基数庞大的二本生,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呢?

左老师的采访其实有着明显的“幸存者偏差”,虽然普通学校的普通人群体不见得没有代表性,但愿意接受采访的人,想来至少都不会过得太差。比如现在一事无成的我,遇到这种事肯定不会答应采访要求,那些同样过得不如意的二本学生,也未必愿意在同学笔下展示自己的生活。

当然,通过这本书,我们依然能够一窥一个时代二本生的世界。这批学生比老板大一些,快比我大上一轮。所以在他们的叙述中,我们能看到一些时代印记,比如新闻和英语曾经都是热门专业,但现在热门的,估计就是那个时代还未出现的人工智能了。

“说起来明年就是我读研时的研究所四十周年所庆了,要不要一起去重庆一趟?”老板笑着问我,“在那块指示牌旁边拍照。”

“什么指示牌呀?”我感到很好奇。

“我在北碚——

——和你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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