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年代,孤岛求生
“三年前我校对的一本书终于出版了,”前几天聚会时,匠仔刚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和我们分享,“这本书本来的副标题叫《外国人之抗战记忆》,现在出版时改了名字,叫《海外档案中的日军侵华罪证》,正好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
“这么一说,抗战胜利已经80年过去了啊,要不要做点什么有仪式感的事情纪念一下,比如绕湖跑9.3公里?”老板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子吓坏了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十年前老板参加过一次跑团活动,以跑9.3公里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但作为体育废物,我在大学里最怕长跑测试了,“现在天那么热,还是找本书一起读吧。”
“说到书,我正好也有一本哦,”匠仔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抗战时代生活史》,“这本书今年出了新版,可能也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吧。”
“好读吗?”我也挺怕厚重的历史书籍的,比如“理想国译丛”,我就一本都不敢打开,这本书也是理想国出品的,该不会也是这一类型的吧。
“挺有趣的,作者陈存仁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哦。”匠仔把书塞给我,一副我不读就政治立场不坚定的架势,我也只好苦一苦自己了,罪名当然匠仔来担。

还真别说,这次匠仔可没骗人。这本《抗战时代生活史》由中医陈存仁旅居香港后根据回忆写成。从战事初起到抗战胜利,陈存仁将八年的所见所闻整理成文,因其名中医的身份,陈存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接触过众生万象,记录下亲历点滴,其中不乏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故事,让我读来欲罢不能,不住地对老板感慨“好看!”
“没骗你吧,”匠仔说,“说起来我读的时候,感觉陈医生如果生活在今天,特别适合在体制内工作,书里写了不少人遇到麻烦困难,都来找陈医生求助,陈医生总是三言两语就切中肯絮,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比如陈医生的老师丁仲英,遇到麻烦就来找陈医生了,为的就是他足智多谋,能出主意,”高千顿了一下,“不过回忆录性质的书嘛,自曝其短是不太可能的,我觉得与其把陈医生看作是算无遗策的智者,不如来看他具体是怎么出主意的,我们又能从中学到些什么。”
“就拿书里提到的安置难民做例子吧,这件事感觉都可以当公务员面试的考题了,”匠仔看向我们,“当时战乱初起,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到上海,租界当局就责成仁济善堂来处理,假设你是善堂董事,该怎么处理难民问题呢?”

“说实话,这种事我是敬谢不敏,等别人先出主意,自己再跟着帮帮忙,良心上过得去就行了,”老板给我们几个倒上冰咖啡,想了想说,“不过书里陈存仁梳理得很好,他抓住了吃、住、管理三个重点,分别施策,就把难民问题给解决了。”
“住是找了庙宇、学校、教堂等地办难民收容所,吃则由仁济善堂按日供给白米,但最关键的是管理,”高千一边翻书一边说,“陈医生提出在难民之中选择有能力的人负责自治和管理,也就是找身强力壮又有能力的男性当临时主任,同时又设计难民表格、领米证等等。安置难民的大问题被拆分成若干个小问题,也就容易解决了。”
“换句话说是陈医生善于抓重点,提纲挈领解决问题,但在解决收容弃婴的问题时,陈医生也展现出他团结各方力量的能力,”匠仔在书店的白板上画了好几个箭头,“第一是争取上级支持,当时总巡捕房的捕头弗兰臣因为陈医生帮忙安排难民,被记了一个大功,所以也乐于派人帮助陈医生,第二团结各界人士,例如抚慰婴儿需要十四五岁的女童军,陈医生就打电话给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的校长陆礼华女士,陆校长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亲自带着学生来帮忙了。”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战乱的缘故,弃婴越来越多,陈医生都一度病倒了,不过幸好他是医生,既能给自己开方,面对收容弃婴的难题也能对症下药,”我看着书里仁济育婴堂张主任提出的四个问题,估摸着自己在当时最多只能去做做志愿服务,主意是没有的,“陈医生面对缺钱、缺物资、缺医疗、没有出路这几个难题,先是让张主任准备几张桌子,分别用来接受捐款、捐物,以及接待义务医生和领养婴孩的人,又草拟新闻稿和广播稿,发动新闻媒体做好宣传,呼吁社会各界共同出力。”

“这么几板斧下来,总算弃婴问题解决了大半,后续陈医生还需要与形形色色各类人打交道,一一敲定奶糕、米、医药等各类问题,”匠仔说,“和不同人打交道得用不同方法,有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即可,有的就得动点脑筋,比如有位顾老板看捐款形势大好,就不请自来,上门催债,陈医生指责顾老板的米以次充好,又通过新闻记者给黑心老板施加压力,那位顾老板只好求饶,免了育婴堂积欠的米账。”
“大问题解决,后续的小问题也好解决了,”高千在白板上的一个箭头处画了个圈,“像七百余名婴儿的尿布需要从白布改制,也需要每日洗涤,陈医生就提议说从先前安置的难民中找懂得缝纫洗涤的妇女来做,又比如人手问题,当时有一家护士学校前来合作,由护士学生来接替女学生,这样人手也足够了。”
“说实话,这几件事情中,陈存仁个人的才能固然重要,但在危难之际,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当时的人们能够万众一心,各尽所能,出钱出力,”老板感慨说,“当时正好是淞沪会战,上海居民同样抢着做各种后方工作,比如为供应前线物资,抢救伤员尽心尽力。但在战事失利后,民气也随着消沉,上海十里洋场终成孤岛,陈医生也不得不周旋于各方之间,努力在乱世中存活。”

“说起来陈医生在书里提到,抗战胜利前夕,市民读报都从反面来推测,而且十估九中,”高千在白板上写下“反面读报法”几个字,问我们,“陈医生本人的叙述,能不能也从反面来解读呢?毕竟这本书有回忆录的性质,不能奢望一字一句都扎实可靠。”
“有些地方,我自己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但网友火眼金睛,发现了许多细节,”匠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笔画的西瓜,“刚刚我们说的淞沪会战,在战斗还未开始时,国军在闸北布防,架设铁丝网,准出不准入。陈医生因为职责在身,要前往位于闸北的中国医学院进行善后工作,见到这种情况便心生一计,买了一汽车西瓜,表示要慰劳防军,防军自然高兴。西瓜送了,陈先生也就顺利进了闸北。”
“陈医生确实脑子灵活,又有胆识,可我没读出更多细节啊。”我看向老板,他也一脸茫然。
“当时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按照陈医生的说法,有数十万老百姓扶老携幼地由闸北逃入租界,可见人们已经慌张至极,但是陈医生仍然可以从摊位上买到足够的西瓜,”匠仔说,“这就说明卖西瓜的小贩冒着危险也要出摊,也就是说,他们如果不出来做生意,可能就要生活不下去了,也幸好陈医生大手笔买瓜,至少那天小贩可以早点收摊了。”
“不过陈医生在书里也提到,当时住在收容所里的难民,也会在白天经营各式各样的小本生意,比如在乡间和租界来回奔波,把粮食和手工物品卖到租界,再把五金杂货卖到乡间,获利颇丰,甚至还有些囤货的,比如囤米的小贩发了财,”高千对于赚钱的事最为关注,只可惜陈医生的赚钱经写在另一本《银元时代生活史》里,“陈医生还提到经济马寅初先生在一次聚会时判断战争不会持续很久,不要囤积居奇。而在场的另一个没什么知识的颜料商人却嗤之以鼻,认为马寅初不过书生之见。后来我们知道,囤货党这一次取得了胜利。”

“说起来马寅初先生的哥哥马小琴是中医,所以和陈存仁也熟悉,有网友评论说,陈存仁写当时达官政要未必多么可信,但写他身边熟识的人,却是难得的第一手材料,”老板举例说,“比如他写到商务印书馆的黄警顽,因为陪褚民谊游玩,时任总经理的张元济为商务声誉考虑,便将黄警顽停职。陈存仁自然不认识身居要职的褚民谊,但却和黄警顽相交有年。关于褚民谊的一系列糊涂事,是黄警顽亲口告诉陈存仁的,自然是可信的。”
“还有民国时期的一位侦探小说家、《李飞探案集》的作者陆澹盦(后改名澹安),就是陈存仁的国文老师。当时上海流行一门叫弹词的说唱艺术,陆澹盦就改编过《啼笑因缘》,很受欢迎,”匠仔琢磨了半天“盦”字怎么写,最后干脆在白板上写下了“安”字,正好他叫李澹兮,和陆澹安名字挺像,“当时陈存仁另一位朋友秦瘦鸥写了小说《秋海棠》,大受欢迎,改编成话剧也很成功。弹词圈里也很眼热,其中一位范雪君因为看病和陈存仁相熟,就托他牵线,请陆澹盦改编《秋海棠》,两人一边写一边唱,一炮而红,火爆非常。”
“这其实也说明,当时沦陷区里的上海市民在精神上非常苦闷,有着非常强烈的精神文化需求。像陈存仁有一次被宪兵队带走,虽然最后平安无事,但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精神上极其痛苦,买醉了一段时间后,也只能通过电影和戏剧进行消遣,转移注意力。而那位秦瘦鸥在话剧、弹词都成功后,还想再把小说改编成电影,于是托人和中华电影股份有限公司的张善琨接洽,后来改编的电影也打破了当时纪录,”老板笑着说,“前面不是提到陈存仁买了西瓜才进到中国医学院嘛,这块地方后来就变成张善琨的制片厂了,到新中国成立后,就是上海第一制片厂。”

“这个张善琨也是有意思的一个人,”匠仔兴致勃勃地说,“按照陈存仁的写法,当时日本想用电影进行文化攻势,比如在电影院放一些宣传片,上海市民自然不买账,于是指示张善琨创办电影公司,集中签约还留在上海的电影明星,拍摄了多部电影。等到吸引了一大批观众后,再在影片放映前播放日本的宣传片。”
“用心险恶!”老板下了四个字的评语,“不过光这样,张善琨就只是一个文化汉奸而已啊。”
“陈先生书里还引用了导演屠光启先生的说法,说是张善琨表面为日本人工作,暗地里却是在为重庆方面工作的,当时拍摄的一系列电影,都有反日深意,”匠仔说着在白板上写了个“鸡”字,“比如一部名为《压岁钱》的电影,以‘鸡’为题材,说的是鸡鸣代表天亮,暗示‘黑暗’将毕,‘天亮’将临,也就是抗战将要成功,人民将迎来天明。按照此说,张善琨表面上为虎作伥,实际上却在和日本人及其走狗斗智斗勇,算得上一位英雄人物了。”
“这就是‘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吧。”我倒是想到了书中最后提到的小汪,当时陈存仁有一位房客谭某,实际上是个汉奸,小汪当时为陈存仁做门房,为报血海深仇,偷偷拦下了不少送给谭某的文件,后来抗战胜利,谭某不知所踪,小汪耐心调查,掌握证据,在陈存仁的指点下多手准备,终于报仇雪恨。大仇得报后,小汪分既不领奖赏,也不要陈存仁送的路费,告别而去。陈存仁后来为此写了一部话剧剧本,在美国演出颇受欢迎,也算是纪念小汪这位志士仁人了。

其实读完这本书,最打动我的,并不只是书里形形色色的各类人,或生动有趣,或惊险刺激的故事,而是陈先生在开篇时提到“时势推移,局面全非,中年人记忆日益淡薄,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简直都不知道(抗战时期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陈先生的文章虽然以个人生活为出发点,但举一反三,当时上海居民的苦难情况也大略可知。毕竟陈医生的收入条件,在当时已经很好(也因此被不少人打秋风),连他都度日如年,生活困难,其他人的生活自然更加艰难了。
“说起来我的书店同行时晨最早开的推理小说特色书店就叫‘孤岛书店’,后来才改叫‘谜芸馆’的,他写的《侦探往事》和《侠盗的遗产》也以民国时期的上海为背景,但并不是沦陷时期,”老板想了想,“反倒是电影《八佰》,原型故事就是陈存仁书里提到的四行仓库一役,八百孤军与日军奋勇作战,可歌可泣。”
“陈存仁书里提到后来有部电影《八百壮士》,我搜了一下,这部电影是50年前由丁善玺自编自导的,其中林青霞扮演那位为守军送旗的女童子军杨惠敏,”匠仔提议说,“要不我们找找看这部电影,和后来的《八佰》比比看吧。”
“同意!”
“同意+1!”
于是,我们几个人的纪念形式,就这么愉快滴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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