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重解答与四层理解

“大家好,欢迎来到‘不存在’的播客‘獭祭蠹鱼’。”

又是我们四人组齐聚录制推理播客的周末夜晚,之前匠仔精心挑选的《饭桌追凶》被高千给一票否决了,于是老板想了一个替代方案,不过之前他也模仿匠仔,先给我们出了一个谜题。

“关键词是——”他指了指我们几个,然后笑着说,“聚会,推理,以及巧克力。

“《毒巧克力命案》!”这本书太著名了,以至于我们仨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答案。而且为了向书里的犯罪研究俱乐部致敬,我们这次的博客录制也决定采用四个人轮流主持分享的形式,每个人都来聊一聊自己的感受。

“有请第一位女嘉宾,”老板笑着指了指我,“爱丽丝小姐为我们分享。”

“首先,我要先给我们的讨论定个规矩,因为本书先后由吉林出版集团、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等多家出版社出版,书中人物名字的翻译并不统一,其中吉林出版集团可能直接使用了台湾远流出版社的翻译,”我拿着人名对照表说,“比如本书主人公罗杰,他姓谢林汉姆,但吉林出版集团就用了薛灵汉的译法。”

“感觉就像以前把《乱世佳人》的女主角翻译成郝思嘉那样,”高千优雅地抿了一口可可,要不是天气太热,我都想给她套上英伦贵妇的装扮,“我和匠仔读的是出品方送的实体书,小兔你们是找了电子书来读,这样我们的讨论确实可能会因为人名的翻译不一致而显得混乱。”

“所以我建议,模仿现代出版社的做法,把案件人物称为A先生、B先生和他的妻子B太太,侦探和嫌犯就按照顺序从一至六排列,”我笑了笑,“不过在讨论本书之前,我想先聊几个作者安东尼·伯克莱的小八卦。”

“哦~”不光高千,这下连匠仔和老板都坐直了。

“首先,这本书里的犯罪研究俱乐部,是有其真实原型的,”我打开读书APP里的《狩猎愉快》,边看边说,“伯克莱在1928年创立了英国推理作家俱乐部,并推举切斯特顿担任主席。值得注意的是,《毒巧克力命案》出版于1929年,也就是说,现实中的推理作家俱乐部和小说中的犯罪研究俱乐部是同步出现的。考虑到犯罪研究俱乐部的六名成员中,就有三位作家——一位剧作家和两位推理小说作家,我有理由怀疑,安东尼在创作时可能从现实中的俱乐部会员身上汲取了灵感。”

“比如阿加莎,对吧,”匠仔虽然是在对我说话,眼睛却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高千,这对……算了,英伦淑女要优雅,“我之前听推理播客时也注意到,阿加莎后来也担任过这家俱乐部的主席,但阿加莎本人忙于创作,对管理俱乐部兴趣不大,就要求俱乐部派一名秘书来处理日常工作。所以阿加莎本人相当于‘名誉主席’。”

“如果我们把那位剧作家和阿加莎联系起来的话,那么那位‘实力强劲但声名未显的小说家’,是不是就在暗示埃勒里·奎因呢?”老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匠仔,都没看作为发言人的我,哎,男人至死是少年,“奎因兄弟的出道作《罗马帽子之谜》在1928年参加了投稿,1929年出版。虽然时间很紧张,但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

“我觉得时间太紧了,而且毕竟是近百年前,英国作家伯克莱要读到美国新秀奎因的书可没那么方便,”高千就像书里的达默斯小姐那样,不但拥有典雅的鹅蛋脸、精致的五官、高挑的身姿,而且总是那么与众不同(爱上大众眼里普普通通的匠仔就是一个例子),当然在我们四个人的交流中,她也常常是牙尖嘴利毫不留情,“当然,奎因兄弟是一定会拜读这本《毒巧克力谜案》的,甚至某种意义上,奎因本人也靠着1932年的一系列神作,比如《希腊棺材之谜》,回应了伯克莱作为前辈的期待。”

“除了这个八卦外,还有一个我感兴趣的点,”我努力抢回话题主导权,“书里的男主角,也就是4号侦探怀疑B先生的资产问题,然后5号侦探小姐表示,B先生那些投资‘顶多只能算是有钱人玩玩的小游戏罢了’,而其大部分的财产‘是他父亲过世时留给他的那笔遗产’。而伯克莱本人到了1939年,也就是《毒巧克力命案》出版的十年后,从父亲这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于是伯克莱停笔,开始全心运营推理作家俱乐部——就和笔下的男主角罗杰·谢林汉姆那样,同时他也投身于推理小说的理论研究,比如在1930年就提出‘未来的推理或犯罪小说,吸引读者兴趣的,心理层面将超过数学层面’。”

“既然你提到了伯克莱批判推理小说这点,那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们今天的达默斯小姐——高千优雅起身,如同超凡脱俗的蝴蝶一般“飞”上了发言席,“我的观点,这既是一部‘多重推理’的开山之作,也是一部旗帜鲜明的‘反推理’作品哦。”

“初读这部作品时,我们可能会觉得这部作品是不是有些宣传过度、名不副实,”高千倾世的容颜和点评佳作的才华,无疑是我这样的女性读者也希望达到的目标,“比如某出版社的宣传说每一重解答都逻辑缜密,这自然是夸大其词了。但我读完以后找网友的评论来看,才猛然惊醒,这本书其实也是一本‘反推理小说’啊。”

“就像金庸先生写《鹿鼎记》,正着读也是一部武侠小说,但反着读,它‘反武侠’的意义可能更大一些,”老板插话说,“考虑到伯克莱本人也是推理小说批评家,那么用小说的形式来批评,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嗯,诸如用荒唐的‘推理比赛’颠覆严谨的破案追寻,用性格各异,甚至软弱怯懦的侦探打破福尔摩斯、波洛的‘超人侦探’形象,这些网友都有很精彩的论述,我就不重复了,”高千向老板点点头,“事实上,伯克莱所在的推理小说黄金时期,其实也是推理小说的危机时期,原因很简单,在市场的驱动下,作家们接连投身于推理小说的创作,短时间内诞生了海量的推理小说作品,于是‘大量谜题及解答手法在短时间内被发掘殆尽,情节布设、误导、逆转等技巧也几乎被穷尽’。”

“说白了就是写不出好东西来了,”匠仔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武侠小说可以若干套路重复用,换个面目接着用,但推理小说不行,必须得有新意,要不然就会被读者喷。”

“当时有一些作家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品,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以“阿加莎”为外号的高千难得脸红了一下,她顿了下继续说,“比如我们都知道的《东方快车谋杀案》《罗杰疑案》《ABC谋杀案》《无人生还》这些虽不一定首创,但却有开创之功的作品,但也有许多作家开始‘以次充好’,‘于是,推理小说从数量到质量,都出现了雪崩式的滑坡’,‘“异想天开”和“胡编乱造”成了读者和评论家对推理小说的“唯二”评价’。”

“这也难怪伯克莱要在书中设计两位‘YY大王’,也就是侦探2号和3号了,”我接过话题,“这两位侦探一开始的论述还像模像样,什么‘戏剧中的永恒三角’,什么‘凶手必须符合的12个条件’,但到最后都是什么荒唐的结论。”

“其实书里伯克莱自己都忍不住批评这几位侦探了,‘如果你知道需要什么证据,不需要什么证据,那么你想证明什么就能证明什么,可谓百试不爽’,”老板说,“很可能当时不少推理作家都在书中玩这套选择证据的把戏,‘我告诉你们的都是事实,只是我并没有告诉你们全部事实’,虽然当时可能真的没有任何书评家跳出来谴责他们,但伯克莱忍不住了,‘老子不点名,写部书来蛐蛐你们’。”

“作为绅士,要优雅,”匠仔扮演英伦绅士也有些入戏,“不过说实话,就像6号侦探还称赞了前三位侦探的功劳那样,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几位侦探出钱又出力,虽然答案让人哭笑不得,但思路不无可取之处。比如最后那个可能的真解答,还真是离不开所谓的‘永恒三角’,而真凶也确实符合那12个条件中比较重要的几条,不过说实话,那12条凑数得太多了。”

“这里我要吐槽一点,”刚才被高千抢走了话筒,这里我要努力抢回来,“你们没注意到这几个侦探的解答,说穿了不都是男男女女那些事嘛,真凶或A先生或B先生,总之都是差不多身份的人,感觉就是在你们这个圈子里‘搞千捻三’。”

“亲爱的,”老板笑着回应我,“这其实也是伯克莱身处的那个时代,英伦绅士们表面礼貌实则傲慢的体现,你看书里,售货员是会做伪证的,仆人是可以被收买的,而3号侦探的姐姐,作为一位打字员就不配拥有名字。换言之,这些人眼里看得上的只有他们同一个阶层的人,伯克莱的书是为这些人写的,所以真凶一定出在他们当中。”

“现在轮到我来讲了,”匠仔虽然如同书里的区特维克先生那样,看上去温和乃至木讷,但一到这种场合就会神采飞扬,尤其是台下的高千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密室、暗号、不在场证明……推理小说的类型‘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同时,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那么,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哪种类型的推理小说最难写呢?我的答案是多重推理小说,或者叫‘推理合战’。”

“这个概念肯定是日推爱好者提出的,模仿红白歌会合战,”我向略显迷惘的老板和高千解释说,“这种类型的小说一般会安排一个扑朔迷离的谜团,然后一群充当侦探角色的业余侦探们开始一轮接一轮的推理。”

“其创作难点在于,每一位侦探的推理都必须保证一定的水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自圆其说,那怎么让后来者的推理能超过前人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证据后置’,即对前几位侦探隐藏关键线索,但这显然有悖于推理的公平原则,”匠仔语气变得格外严肃,说话也一字一顿,“于是,我就有一个‘暴论’:在这一类型的推理小说中,公平的证据与每位侦探的高水平推理不可兼得。”

“我来想想有没有反例,”老板小心翼翼地接过话题,“比如《侦探电影》就尝试让每一位侦探角色在公平的前提下进行解答,但也就是主角的伪解答和最后的真解答还有点水平,前几个伪解答明显就是凑数的,只不过因为剧情设计,凑数也显得符合人设,可以让读者一笑了之罢了。”

“另外一个例子就是白井智之的《无人逝去》,”匠仔说,“相比被网友吐槽灌水严重的《毒巧克力命案》,白井智之可谓没有剧情,全是推理,干货满满。而且通过‘死者经过一个固定时间后会复活’的设定,让‘证据后置’与剧情的推进融为一体,读者读起来酣畅淋漓,并不会感到反感。但说到底只是回避了‘证据后置’,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也许奎因的《希腊棺材之谜》能解决这个问题,”高千不负众望地出现在了抬杠位,“不过以这本书盖世无双的地位,我们下次单独开一期播客来讨论比较好。”

“嗯,那么我们说回《毒巧克力命案》,”匠仔借驴下坡,继续他如同3号侦探那般滔滔不绝的演讲,“我注意到,在全书过半后,后三位解答者的假说不但逻辑自洽,而且有理有据。那么,他们的问题在哪里呢?相对于前三位在逻辑上的失败,后三位的问题则在证据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安东尼·伯克莱并不是和奎因那样在书中向读者挑战,而是暗搓搓地挑衅自己的侦探同行们,你们书中的侦探,真的把每一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吗?选择的证据真的经得起检验吗?”

“再往后,是不是所谓的‘后期奎因问题’了,也就是侦探用到的证据是否被凶手伪造,其实这本书里也有点这方面的意思,”高千笑着说,“你前段时间不是看啥都是‘后期奎因问题’嘛。”

“嗯,所以我觉得,《毒巧克力命案》其实是写给作家同行们的挑战书,接下来我们就会看到各位推理作家们各自交给安东尼老师的答卷,”匠仔不负“奎因”之名,东拉西扯还是不忘“挑战”,“除了我们刚才提到的几位作家,麻耶雄嵩在《有翼之暗》和《独眼少女》中借回答‘后期奎因问题’来尝试多重推理。当然也有比较失败的例子,比如西泽保彦的《联愁杀》各种致敬《毒巧克力命案》,但呈现的效果却更加糟糕了。”

“时间差不多了,”老师举杯说,“先干了这杯可可,然后我来讲讲我的观点——

最后一重解答是真解答吗?”

“刚才我们提到,这本书可以是写给作家同行的挑战书,也可以说是写给后来的推理小说创作者的考题,”老板说,“但是,我觉得其实也是写给读者的挑战书,最后一重解答是真解答吗?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作为读者,能不能从开放式结局中找出自己的答案呢?”

“我觉得是真解答吧,毕竟嫌犯都掀桌子了,”高千想了想,“而且也能和前文的一些暗示贴合上,比如作者以上帝视角说嫌犯对‘自己从没有经历过的情感却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5号推理的关键证据也可以反向说明这点。”

“对,那个证据其实是狼人自爆,不过我的想法稍微有点不一样,就是那个喊B先生去俱乐部的电话,究竟是不是嫌犯打的,”我说,“如果嫌犯的目的是让那对男女双双命归黄泉,那就不该喊B先生来横生枝节才对啊,毕竟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也可以作证。”

“其实亲爱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你作为那个年代的警方,是会相信B先生这位有身份的人的话,还是相信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工作人员的话呢?”老板笑着说,“伯克莱的创作离不开当时的社会背景,所谓的‘英国式谋杀’,某种程度上就是傲慢与偏见啊。”

“那老板你的看法呢?”匠仔问。

“其实我的想法是基于6号侦探的观点稍加演绎,”老板突然正声对不存在的听众说,“接下来可能会涉及剧透,请没有读过这本书的听众注意哦。”

“好了好了,快说吧。”我催促道。

“首先,我认为嫌犯的目标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也就是嫌犯眼中的那对男女。当巧克力寄到A先生手里时,B先生也因为嫌犯电话刚好在场,这时会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就是A先生自己收下了巧克力,在和出轨对象B太太约会时分而食之,这样的理想结果就是两个人双双殒命,大快嫌犯之心,”老板说,“这是嫌犯心中的理想计划,可怜的B先生不但充当了工具人,还要再受一次夫人出轨的打击。”

“这种我们都知道,那第二种呢?”高千也显得很好奇。

“第二种可能性就是A先生把巧克力送给B先生,因为B先生和太太打赌的事传得人尽皆知,所以嫌犯也必然会考虑到B先生向A先生讨要巧克力的可能性,而B先生不喜欢吃巧克力也是众所周知的,这样,结果就很大可能是B太太身亡。虽然A先生看似是无辜受到了牵连,但嫌犯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意图通过自己的推理将A先生包装成凶手,事实上,嫌犯也的确这么做了,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

“确实,这么想就合理多了,”匠仔说,“但你有证据吗?书里6号侦探的推理也因为缺乏关键证据,不能锤死嫌犯呀。”

“确实,我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我们可以从作者的创作本身来找蛛丝马迹,”老板自信地表示,“在假设嫌犯就是真凶的前提下重读本书,我们会发现,不但作者对这位嫌犯有所偏爱,给了这个人相当多的描写,而且在其他几位侦探的推论中,这位嫌犯总是扮演一些重要或次要的角色,以至于剧情虽然是作者在写,但在故事中其实是嫌犯在推动的。而且……”

“而且什么呀,别卖关子。”和书里的侦探一样卖关子的男人最讨厌了。

“嫌犯的那个位置,叫压轴哦。”

“亲爱的,我有礼物要送你哦。”讨论结束回到家,老板神秘兮兮地拿出了精心包装的礼物,打开来果然不出所料——是酒心巧克力。

“这总不会有毒吧。”我哭笑不得,你该说这男人是有情调还是煞风景呢?

“当然不会啊,又不是小说或者柯南剧场版,”老板剥开其中的一颗递给我,“来一颗?”

“不要了吧,晚上吃那么甜,我怕胖!”

“那我们运动一下。”他直接把那颗巧克力含在口中,用舌头撬开了我的牙齿,我的口腔瞬间被一股灼烧感席卷,当然,这不是书里提到的那种毒药的效果,而纯粹是我不习惯酒味,以及……

他的手已经不规矩起来,解开,爱抚,乃至更加肆无忌惮。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大脑也感到迷糊起来,今天头脑风暴太久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匹十多年的老空调还在吱呀呀地运转着,而让书里那位老绅士坐立难安的声音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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