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要在晚餐时
“我出一个谜题给你们猜吧,”上周末我们四人组聚餐,匠仔在饭桌上突然表示要“行个酒令”,“我依次说几个提示,看看你们能不能猜出是哪部推理作品。”
我们几个推理爱好者自然奉陪,塔塔开,出题吧。
一、这是一部短篇推理小说集;
二、主要登场人物有四个,两男两女;
三、短篇围绕饭桌展开。
“是《黑贵妇》吧。”小兔冲我眨眨眼,那天我穿了件黑色连衣裙,加上“黑贵妇”指的就是西泽保彦笔下的高濑千帆,我没好气地掐了匠仔这个死男人一下。
“疼疼疼……小兔你猜错了啊,”匠仔哭笑不得,“我刚才没说清楚,是所有的短篇都围绕饭桌展开。”
“那是东川笃哉的《新推理要在晚餐后》?”老板说,“我记得这部作品新加了一位女警,加上影山、宝生丽子、风祭警部三人组合,就是两男两女了。”
“嗯,这部作品确实这符合三个条件,那我再补充一个吧。”匠仔还在一脸痛苦地揉自己的腰,算了,回家给他贴膏药吧。
四、这是一部欧美推理。
“那陷入了我的盲区了,”老板说,“我前段时间听推理播客,有一位美国作家詹姆斯·亚飞写过一部《饭桌追凶》,但主要出场人物是妈妈和他的警官儿子,以及儿媳三个人。”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匠仔兴奋起来,仿佛腰也不疼了,呵,男人,“这个系列故事中,男主角,也就是警官儿子,和他妻子合计给寡居的老妈介绍对象,而牵线对象就是他的上级,所以有几个短篇是四个人聚餐。”
“那你是想下次聚会录播客时讨论这部推理小说吗?”小兔看我们吃完,作为女主人开始收拾起来了,“我们先读读,太糟糕可不行哦。”

这本书并不长,我每天睡前读两三篇,很快就读完了。可不幸的是被小兔给说中了,我的阅读感受是“很糟糕”。
“我亲爱的奎因先生,”今天晚饭时,我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难道觉得这本书很优秀,非常值得推荐吗?”
“先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吐槽哦,我的女王大人。”匠仔把从单位食堂打包回来的菜一一摆好,有烤鸡、干煸四季豆……这是照着书里的内容打的菜吧。
“第一点,”我咬了口鸡肉,食堂打包回来的菜当然不可能如妈妈精心制作得那般好吃,但至少省钱,“这部作品里的几个主要角色,都不怎么生动。比如警官儿子总是愚蠢无能,高学历的儿媳刻画得如同书呆子。关键是按照书里描述,母亲为儿子破了非常多的案件,儿子不但毫不客气地将母亲的功劳揽为己有,还经常和妻子一起质疑母亲在推理时提出的小问题。”
“好了好了,亲爱的,”匠仔的语气挺宠溺的,不过他的观点却总是与我相对立,这次也不例外,“这本书开头有作家本人的创作谈,其实我觉得从创作的角度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古早时期的侦探小说,为了衬托侦探的智慧,配角不管是雷斯垂德还是黑斯廷斯,都会被写得天真而可爱。所以无论是男主角还是他的上级,都是作者笔下母亲的陪衬。而拥有社会学、心理学背景的妻子雪莉,却总是被作者安排和母亲斗嘴。作者的创作意图其实是想表现母亲更接地气的智慧,落到笔下就会变成妻子那些引经据典的学识,在破案过程中并不如母亲对某个神秘亲戚的了解。”

“这些我是知道的,”我嘟囔着,今天鸡肉韧劲有点大,“但是按理说,这么多案件延续下来,男主角和妻子应该总有些进步,比如在《妈妈流下一滴泪》这篇里,男主角都把母亲破案的规律给总结了一遍,那至少再往后不应该再怀疑母亲的能力吧。可他们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改变,不但对破案依旧没贡献,对家庭关系也没贡献,除了费尽苦心为母亲拉红线。”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读的《I的悲剧》,这部属于以短篇形式写的长篇,我们可以从短篇的前后顺序之间感受到人物的一些成长,或者说变化,”匠仔手上贴心地给我夹菜,不过他嘴上可不会简单地同意我的观点,“但是《饭桌追凶》不一样,它是在杂志上独立刊登的短篇,说起来还是奎因兄弟之一的丹奈当编辑的杂志呢。因为篇与篇之间的联系不那么紧密,而且大部分读者其实只会看到一篇独立的短篇,所以对于作者来说,费心去设计人物的成长和变化其实没太多必要,简单沿用一下之前的人设,然后花心思去设计推理桥段才更重要吧。”
“那我就要说推理了,且不说母亲仿佛神棍一样,无须逻辑就可以直击靶心,甚至可以说是先射箭后画靶,”我把实在咬不动的鸡肉吐掉,喝了口汤继续说,“很多证据是在妈妈提出问题时,我们读者才从警官儿子那里知道的,那妈妈是如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完成推理的呢?”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爱奎因……”我踢了他一下,没个正行,“很爱逻辑流。而这部作品既不是逻辑流,甚至有几个短篇如果不是某些人物多此一举,真凶其实一目了然,让读者不由得怀疑真凶怎么会如此作案。但是呢?如果我们换个思路来看,逻辑流到奎因已经到顶峰了,那作者詹姆斯·亚飞想要设计一个与福尔摩斯、波洛、小奎因他们不同的母亲侦探,那就必然不能再走逻辑流的路子。那该怎么刻画母亲这位侦探呢?作者一方面认为侦探必须是天才,另一方面可能又参考了阿加莎笔下的马普尔小姐,让母亲从社交世界磨炼出一对看透真相的眼睛。至于小说本身,我们也许可以将这部作品理解成一个侦探游戏,儿子提出谜面,母亲给出几个关键提示,看读者能否根据提示来解开谜题,这不也是很有趣吗?”
“我可不觉得有趣,尤其是有几篇我还得知道帝国大厦的建成时间、犹太小圆帽的佩戴习惯等冷知识,啊呸,”我顺势将盐没放匀的一块四季豆吐掉,“我敢打赌,亲爱的你再渊博,也不可能知道男女高音的音域极限不一样。”
“我对音乐不感兴趣,你问我乒乓球国家队男女使用胶皮的不同硬度我还知道一点,”匠仔继续努力挽尊,“但是呢,我们要考虑到作者詹姆斯·亚飞本身就是犹太人,他的读者又以美国人,甚至可能以有一定文化的美国犹太人为主。那么在作品中掺杂一些和美国、犹太人有关的知识,也就不是很难理解的事了。我们不能奢望作者在写作时为几十年后的中国读者考虑,只能尽量代入当时美国读者的视角来看待这部书。”
“恕难做到,”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我还是承认匠仔说的有道理,就像你不能批评小仲马没按照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来写《茶花女》一样,但我还是不喜欢这部作品,于是我换了个问题,“如果让你评价这部作品,你会以哪几个角度来夸呢?”

“当时我听播客的时候注意到一个点,”匠仔一边等我吃完一边说,“这部作品中,除了几个特别的日子,男女主角只有在周五晚上才和母亲一起聚餐,那么其他日子里,母亲在干什么呢?”
“在干什么?书里没写呀。”
“对,书里确实没有怎么写母亲的业余生活,我们只知道母亲也热爱歌剧。但是在《妈妈沐浴春光里》这篇,作者却通过描写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姑娘玛格丽特姑妈,来为我们展现那个年代老年单身女性的精神世界。也许结合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儿子儿媳这么热衷给母亲牵线了。事实上,他们带米尔纳探长来家里吃饭也是在这个短篇里。”
“我读的时候还觉得男主角太想进步了呢,”我一边吐骨头一边吐槽,“心想这样一来,功劳不都是你上级,哦不,这时候得说继父的了。”
“在《妈妈和灵异大衣》这篇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妈妈的另一面,她爱美,也追求时尚,尽管她并没有穿着昂贵的大衣,但她的心里无疑却有一件,”匠仔细心地捡起我不小心掉在地下的骨头,“在全书最长也是最后的一篇《妈妈追忆往事》里,我们看到作者花了不小的心思构建了双重案件,虽然一个实际上是文字游戏,另一个搞不懂真凶的动机。但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少女时的母亲形象,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并不像其他短篇里那么神奇,会为蒙冤的未婚夫着急焦虑乃至哭泣,明显更接地气。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这篇里甚至知道了男主角父亲的名字,却直到故事最后,也不知道母亲究竟叫什么名字。”

“是哦,”我这才后知后觉,“书里真没提母亲的名字。”
“‘名字代表什么?我们所称的玫瑰,换个名字还是一样芳香。’这个短篇里,作者就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话,换句话说,母亲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母亲,正如这个故事中,母亲年少时,负责破案的祖母也没有出现名字,”匠仔顿了顿,有些感慨地说,“按照作者的说法,她身上融合了许多犹太母亲的刻板印象:对子女的自豪,对美食的痴迷,所使用的语言。但我觉得,通过这几个短篇,或许会让读者想起自己的母亲吧。在自己小时候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母亲。”
“是啊。”我开始帮匠仔收拾碗筷,食堂打的饭菜虽然便宜实惠,但我有些想妈妈做的饭菜了。
“之前我们不是提到过功德林里打饭的王师傅嘛,我最近听一个B站节目,说起王师傅小时候也是个皮孩子,”匠仔一边收拾一边说,“偷了邻居大爷家的果子然后被邻居大爷满村追着跑,如果在今天,当时的小王他妈妈会怎么说呢?”
“他还是个孩子啊,别和孩子一般见识……”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每个熊孩子背后都有熊家长。”

可小王他妈妈不一样,一把拉住小王就训他,“你就让你大爷打两下怎么了?”然后又冲着邻居大爷说,“打,打死最好,反正我男人死了大儿子也死了,打死这个没出息的,家里也少个人抢饭吃。”
匠仔也是边说边笑:“今天说不定还真有人敢打,但放在百年前,哪个人被道德绑架了还敢下手,动一根手指头都要被周边邻居戳脊梁骨的。”
“这位妈妈可真厉害啊,”我不由得感慨,“那个年代死了丈夫还把孩子拉扯成人,很有生存智慧呐!”
“后来王师傅仕途上人情练达、八面玲珑,不得不说有他小时候母亲身教的因素,”匠仔说着说着,语气低沉下来,“可惜老王从功德林出来就和妻子天各一方,流言蜚语不断,加上时值动荡年代,他还是去得太快了。”
“要不哪天再去我家见见我妈?她上次打电话还说想和你打牌来着。”我见势转移了一下话题,其实匠仔打牌水平不怎么样,我妈总是能从他身上收获胜利的喜悦。
“好啊,不过周末你不加班吗?”
该死的加班!!!

“还有一点,读这本书,偶尔也会发现一些今天我们不太了解的知识点哦,”饭后,匠仔在厨房洗碗,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比如有个人在凌晨零点三十分左右离开家,去地铁站买最新的报纸。话说当时的美国报纸出得这么早吗?”
“这我不知道,或许是晚报,然后这个角色不是酗酒嘛,会不会是酒醒了才去买的晚报?”我把切好的苹果喂给匠仔,顺便提问,“还有那个信封,以前还有用信封装药的做法啊。”
“我小时候好像见我妈妈这么做过,不过现在密封袋很方便,倒是不用信封了,”匠仔说,“还有猪肉,我读了以后才知道,除了回族,犹太人也是禁猪肉的。”
“这会不会是某个教派特有的规矩,不过亲爱的,这样会不会泄底啊,”我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一边看网友的评论一边说,“我倒是挺喜欢作者在最后一篇突然变得犀利的句子,比如他抨击美国的制度说:
在美国这个国家,念完高中、努力工作、遵纪守法,有何意义?他们最终百分之百会进仓库工作,或是在餐厅洗盘子,或是为一些市政府部门分拣邮件。于是有些人自甘堕落。其中一些变成了机器人,……整日都是安静顺从的机器,晚上回到家后再拿妻儿出气。另一些人变成了行尸走肉,靠政府救济过活,每几个月换一份工作,用酒精麻痹自己。”

“这个时候詹姆斯·亚飞应该已经是大学教授了吧,和写第一篇时的萌新不一样,说不定年纪大了牢骚满腹,嘴上少不得要骂几句,”匠仔想了想,“你担心我像小说里拉斐尔的父亲那样吗?我可不敢向女王大人发脾气呀。”
“瞧你,”我亲了我的爱人脸颊一下,“我妈都说了,你是个心地善良,体贴周到的家伙,就和小说里的男主角父亲门德尔一样,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奇装异服,和我们玩斗地主时的牌品也不错。当然,书里也说了,一个男人为了心爱之物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比如歌剧,或者今天的年轻人喜欢的游戏,或者,推理小说,要么乒乓球?”
“他们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啊。”匠仔正好忙完,转身一把就抱起了我,随之而来的是他仿佛不容拒绝的吻。
“但我的世界,是你啊。”
“人们或许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上帝自有安排……”不等我狡辩,他已经二话不说,抱着我向卧室走去。
“我们弥补一下戴维和雪莉的遗憾,生个孩子吧,不要管升职加薪和房子的首付了。”
“先洗澡啊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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