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对博主进行时
“你说,我做个校对博主怎么样?”
这周末是高考的日子,小兔披上红马甲去参加服务考生的志愿活动了。匠仔到店里蹭空调,顺便陪我东拉西扯,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本薄薄的《新文学旧事》上。

艾芜的生日
“我感觉龚明德教授做的事情,和我做校对挺像的,”匠仔说,“比如他这本小书里好几篇都是谈巴金作品的文本,他拿了同一作品不同时期的版本进行比对,进而分析异同。我最近校对的一本论文集当中就有不少已经发表过的,我能找到就找来比对一下,看看有没有文字上的不一致。”
“然后呢?有没有什么惊喜的发现?”我给他倒上咖啡,匠仔做校对偶尔会有发现些有趣的事情,比如之前校对稿里记载郭永怀参加中英庚子赔款基金会留学生招生考试的时间有误、清代嘉定县令赵昕被误作唐人等等。匠仔做校对的时候查了不少资料,把稿子里有问题的地方给改了过来。
“我这边倒没什么,但关于作家艾芜的准确诞辰,龚明德倒是写了篇文章,他指出好几本书,像《艾芜研究专集》《文豪艾芜》《艾芜的生平和创作》《艾芜评传》这些,关于这个日子的记载居然全是错的,”匠仔摊摊手,“其中有些书是陈陈相因,沿用了之前的错误说法。有的则更显荒谬,比如《沙汀艾芜纪念文集》中居然出现了两个不同的艾芜生日。”
“那么艾芜的生日究竟是几月几日,龚明德又是怎么断定的呢?”我有些好奇起来。
“幸好艾芜自己在1978年写过一份《传略》,里面说自己‘一九〇四年旧历端午节后第二天生’,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给日本学者冈林镇雄的信里也提到了自己的生日,说是在端午节后两天,虽然艾芜自己没有拿历书换算过,但我们今天拿手机APP一查,就知道当年的五月初七是6月20日,”匠仔说,“生日和作家笔名一样,如非作者本人‘亲口承认’,通过其他方式推断,总是比较困难的。”
“比如施蛰存叫北山,对吧。”

文章孤儿的生母
匠仔经常背一个写有“北山”二字的文创手提袋到处转悠,北山是我们当地一条街的名字,这条街号称“没有围墙的博物馆”,历史古迹众多。不过匠仔自己说,他一眼相中这个手提袋是因为“金华四先生”之一的何基字北山(也是他曾经校书校到过的),以及施蛰存笔名北山的缘故。
“我后来查了才知道,虽然施蛰存是我们当地人,但他的笔名‘北山’,却并不是我们这里的北山街,而是沿用了他抗战期间在福建长汀的书斋名,”匠仔拿出手机查询,“当时他任教的厦门大学就在长汀的北山脚下,所以施蛰存把自己书斋命名为‘北山楼’。后来也就用了‘北山’当笔名。”
“会不会也是为了纪念瞿秋白,长汀也是瞿秋白先生就义的地方,说起来瞿秋白是施蛰存的老师嘛,”我接过匠仔的手机,边划边看,“而且瞿秋白的墓就在施蛰存当时住的宿舍不远处。”
“这就不太清楚了,作家的笔名,能考证出来就很不容易了,龚明德书里就说,‘无法考证出作者究竟是谁的文章,就是无人认领的文章孤儿’!他对一本《作家笔会》里的文章再三考订,也未能全部判断出‘这些文章孤儿的生母’究竟是谁,”匠仔说,“后来姜德明、马国平、陈子善和宋希於几位先生接力考证,总算把几位作家的真身都考订清楚了。比如‘小山’,龚明德一开始怀疑是不是巴金夫人萧珊的笔名,但根据文章内容判断应该不是,姜德明先生考证出其实是李健吾。这么说来,这本《作家笔会》里,李健吾写了《蹇先艾》《林徽因》《沈从文》三篇文章,分别用了‘子木’‘渭西’‘小山’三个笔名。”

“子木是拆开‘李’,‘渭西’是颠倒李健吾的常用笔名‘刘西渭’,”我想了想,“‘小山’总不会是指第三篇文章,将‘三’改成‘山’吧。”
“可能是指李健吾的父亲李岐山”,匠仔说,“父亲名岐山,儿子叫‘小山’也说得过去。姜德明的考证文章我还没搜到,也许另有缘故。”
“不过有这必要吗?”我表示不解,“自己笔名多,所以都要拿出来亮亮相吗?”
“宋希於先生的说法是因为时局原因,因为这本书收录的都是怀念当时不在沦陷区的作家的文章,用笔名应该是避免麻烦吧,”匠仔分析说,“甚至我觉得有可能就像龚明德猜测的那样,‘这册小书里各篇文章的署名,都是柯灵替这些前辈和熟朋友临时取用的’,反正只要柯灵和作者本人知道文章是谁写的就好。不过几十年后姜德明先生写信给柯灵老人询问这件事时,柯灵也已经记不清一些人到底是谁了。龚明德原以为‘柯灵只需稍事回忆,就可以准确答复’,但其实却比想象的要困难。不过也有很意外地查到作家笔名的例子,比如龚明德教授另一篇文章谈到许杰先生的一个笔名,是说在动荡年代里,一份批判材料‘揭发’许杰时,直截了当地提到他用丁丕行的笔名发表文章。而这已经是许杰的第二十二个笔名了。”

“这可能是因为许杰为了写文章谈曹丕的《燕歌行》,特地取的吧。”没想到许杰先生笔名如此之多,而“第二十二个笔名”被揭晓,又是那么地出乎意料。
“说起来许杰和施蛰存都在上海华师大任教过,老杭大的词学专家吴熊和教授是他们学生,正好我前段时间校对过一本关于吴熊和教授的纪念文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匠仔拿手机翻找了一会儿,“你看看这篇文章。”
厨子还是橱子
“这篇《小吴的钥匙》,是吴教授的一位学生写吴教授女儿吴海风的小散文。作者说是发在1999年中秋节的杭州日报副刊上,我通过数据库查到了当期杭报,却没有这篇文章。编辑老师找自己浙大的导师要到了剪报,据说日期应该是1999年的10月16日,但是我通过数据库查到了那天的杭报,也没有这篇文章。最关键的是,剪报的报眉和杭报不一样。”
“所以最后搞清楚是什么报纸了吗?”我问。

“作者咬定是杭报,但对不上啊。除非当时杭报另外有副刊,报眉不一样,而且没上数据库,”匠仔摇摇头,“许多考证是不一定能有答案的,华斯比在他整理的《中国侦探:罗师福》最后,考证了半天作者南风亭长是谁,最后还是没有答案。以至于上了播客还在念叨这件事情。”
“那我们也把这个剪报的事写进文章里吧,说不定有哪位热心的读者刚好和吴教授一样也读过这期报纸,二十多年过去了也还有印象,”我打趣说,“希望还是有的,万一真有人知道呢。”
“但愿如此吧,说回艾芜,龚明德有篇文章谈到艾芜的《江上行》,他认为有个地方作者的修订出错了,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匠仔抿了口咖啡,指了指书里的内容,“书里某个人物有这么句话,‘中国是没有那样的环境,同时这船上,也定没有那样一个藏书丰富的厨子,所以有许多该成高尔基的人,都埋没了’。这里‘厨子’后来在《艾芜文集》里被改成了‘橱子’。”
“我觉得改得没错啊,‘藏书丰富’和‘橱子’搭配不是更加合理吗?”

“其实这里涉及到一个高尔基的典故,”匠仔为我翻了一页,“根据高尔基自述,他十二岁时曾经在轮船上当过厨师的小工,当时有一位厨师斯穆雷对他影响很大,这位厨师逼高尔基读了果戈里、大仲马等作家的很多书,他也是高尔基的‘第一个先生’。不过很快高尔基就因为同事嫉妒而下船,重新当起了绘图学徒。”
“这么一说,‘藏书丰富的厨子’是指的斯穆雷啊,”我表示叹服,“这位厨子想来也有许多故事,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出了什么变故,才去船上当厨子的。”
“虽然《艾芜文集》的出版说明说‘作者在个别文字上作了修改’,但我觉得这可能是编辑或校对一时手快,没有仔细查证或者询问当时已经年高的艾芜老人,才留下了这么个乌龙事件,”匠仔主动坦白,“我校对时改错的内容也不少,比如以前不认识朱彊村的‘彊’字,误以为是‘疆’,闹了个笑话。龚明德称检排人员为‘手民’,我这个‘手民’也没少犯错啊。”
“还有学者不认识‘挥麈’,把‘麈’误认为‘塵’,然后再转成简体的‘挥尘’呢,”我笑着说,“校对是为了增长知识,弄错了其实也不要紧,知道正解就好。”
“说实话,做这些文本勘订、版本探索的事,我受限于能力,经常陷在胡同里打转,”匠仔看了看手里的《新文学旧事》,“希望我积累几年,也能有这么个小册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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